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十一章 風滿樓

這一宿,睡不著的不止趙淵一個。但無論凡人怎樣輾轉,太陽還是照常升起。

臘月初三一早,還不過四更天,金陵便忙碌了起來。

天還黑著,謝允一邊閉目養神,一邊任憑下人們擺弄梳洗。突然,給他梳頭的宮女「啊」了一聲,「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奴婢該死!」

謝允不用看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伸手往後頸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把血跡,想必是好好的皮肉突然開裂,將那小姑娘嚇著了,他輕輕一擺手道:「不礙,接著梳吧,一會不流血了,找東西替我遮一遮。」

趙淵正好一隻腳跨過門檻,腳步生生地頓住了。

謝允就是「千歲憂」,趙淵心知肚明,不是沒懷疑過那《白骨傳》是此人一手炮製,可倘若真有什麼陰謀,他怎麼敢這樣大喇喇的署名?何況就眼下的情況來看,謝允從頭到腳都寫著「命不久矣」,難道他還能有什麼圖謀嗎?

謝允聽見動靜,若無其事同他行禮問安,隨後刻薄道:「陛下,您今日冊封儲君,若儲君明日就死了,人家會說是這位置太貴,命格不夠硬的壓不住,那往後可沒人敢給您當太子了。」

他甚至也不再稱呼「皇叔」。

趙淵神色幾變,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道:「明允,你可有什麼心愿?」

謝允看著他,答非所問道:「梁相當年又有什麼心愿?」

趙淵沉默許久,回道:「梁卿希望天下承平,南北一統,有人能將他和先帝的遺志繼承發揚,不要因為當年結局慘烈,便退縮回去。」

謝允聞言一點頭:「看來陛下都做到了。」

趙淵總覺得他不可能這麼好說話,表情依然十分緊繃。

「至於我,我確實有願望。」謝允揮開一干圍著他轉的下人,隨後他攏起禮服長袖,恭恭敬敬地沖趙淵一個長揖,「我盼陛下能有始有終,言而有信,不要辜負自己,也不要辜負梁公多年輔佐;也盼自己一乾親朋好友與挂念之人都能平安到老,長命百歲;至於『天色』也好、『海水』也好,都已經由妥帖之人保管,陛下不必擔心。」

最後一句尤其要命,趙淵眼角一跳。

謝允卻意味深長的笑道:「將錯就錯,未嘗不可,天子有紫微之光護體,何必在意區區白骨魑魅?」

趙淵說不出話來。

「願陛下千秋萬代。」謝允偏頭看了一眼天色,「時辰快到了,皇叔,咱們走吧。」

木小喬和霓裳夫人萍蹤飄渺地唱了一出《白骨傳》後,飄然離去,卻給京城禁衛出了好大一個難題。雖得了謝允一句「將錯就錯未嘗不可」的保證,趙淵仍是如履薄冰地叫人戒了嚴。

謝允身著繁複的禮服,感覺脖子上的裂口快給冠冕壓得裂開了,幸好他此時血流速極緩,一會就給凍住了,他陪在一邊,冷眼旁觀趙淵祭告先祖。儀式又臭又長,聽得他昏昏欲睡,便忍不住想,先帝若真有在天之靈,只怕已經給念叨煩了。

金陵的冬天潮濕陰冷,雖沒有舊都那樣冷冽的西風,卻也絕不好受,不多時,又飄起了細鹽一般的小雪來,各懷心思的文武百官凍得瑟瑟發抖,陪同在側,趙明琛領著一幫大大小小的皇子列隊整齊,目光不小心和謝允碰在一起,立刻便又移開。

謝允懶得揣測他在想什麼,他同旁人不同,雪渣沾在身上,並不融化,很快便落了薄薄的一層。他已經感覺不到冷熱了,覺得心臟越跳越慢,漫無邊際地走著神,掐算著自己的時間,忽而尋思道:「我這輩子,恐怕是回不去舊都了。」

這時,趙淵拉住他。謝允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已經到了「冊封太子」這個環節,他覺得腿有些發麻,好不容易穩住了往前走了幾步,順勢跪下。趙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朗聲道:「朕父兄當年為奸人所害,親人離散,朕年幼無知,臨危受命……」

謝允面無表情地聽著,看著黑壓壓的禁衛,心道:這種場合,阿翡恐怕是來不了了,也好,省得讓她看見我這傻樣。

「為政二十餘載,朕夙興夜寐,惶惶不可終日……」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從謝允胸口升起,先是有點麻、有點癢,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那是某種刺痛感,華服之下,刺痛感緩緩蔓延全身,謝允眼前忽然有點模糊。

「朕以薄德,不敢貪權戀位,欲托丕圖於先皇兄之子,明允賢侄,遵天序、恭景命……」

謝允緩緩將氣海中最後一絲尚帶餘溫的真氣放出來,聊勝於無地遊走於快要枯死的經脈中,心裡苦中作樂地想道:要是我死在這裡,陛下可就好看了,幸虧頭天晚上就把「熹微」給阿翡送去了。

「欽此——」

謝允一抬眼,落下的雪渣從他睫毛的間隙中落了下來,掃過鼻樑,又撲簌簌地落入他同樣冰冷的衣襟中。

「臣……」謝允清了一下自己的嗓子,「臣不敢奉詔。」

一聲落下,謝允也不知是自己耳鳴聽不清,還是身邊這幫大傻子真沒料到這個答案,都愣了,四下是靜謐一片,落針可聞,一陣陰冷的風從高高的天地祭台上卷下來,謝允同他一下比一下沉的心一樣平靜,不慌不忙地接著說道:「臣有負先祖與叔父所望,文不成武不就,才不足半斗,德行不端,六藝不通,體格不健,恐……」

趙淵陡然喝道:「明允!」

「恐無福澤深厚之相。」謝允充耳不聞,兀自緩緩說道,「臣……」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聲,截口打斷謝允。那聲音好似離得極遠,又好似就在耳邊,十分沙啞,喉嚨中好似生鏽的老鐵鑄就。趙淵心口重重地一跳,猛地抬頭望去,只見遙遠的御輦所在之處,有個鬼影似的人「飄」在御輦一丈八尺高的華蓋之上,那人周身裹在黑衣之中,黑袍寬大,隨風獵獵而動。

所有禁衛身上的弦一齊繃緊了,因為沒有人知道此人是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上去的!

黑衣的禁軍統領一頭冷汗,低喝道:「拿下此人!」

禁衛令行禁止,「拿下」二字話音未曾落地,所有弓箭手便轉身就位,四支小隊同一時間包抄上前,第一支羽箭擦破了昏沉的夜空,「咻」的一聲——那「鬼影」倏地動了!

他黑雲似的從高高的華蓋上悠然飄落,長袖揮出,好似推出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將潮水一樣的箭頭與禁衛擋了出去,口中朗聲尖嘯,不少平時身體不怎麼樣的文官當時便被那聲音刺得頭暈眼花,一時站立不穩。

一個侍衛兩步上前,一把扶住趙淵:「皇上,請先移駕!」

「鬼影」卻出了聲,用那種沙啞而陰森的聲音一字一頓道:「你們以為南渡歸來的真是你們的皇帝嗎?哈哈哈,可笑,為何不去問問山川劍,殷家滿門忠君之士分明立下大功,因何被滅口?」

趙淵整個人一震,好似逆鱗被人強行拔去,整個人臉上頓時青白一片。一隻冰冷的手輕輕地抓住了他的手肘,隨後,有什麼東西從他眼前閃過,趙淵猝然回頭,見親王高冠橫飛而出,「嗚」一聲尖鳴,極刁鑽地撞在了那「鬼影」腿上,竟當空將他打了下來——

是謝允出手了!

謝允輕輕呵出一口白氣,將趙淵甩向身後侍衛:「這妖言惑眾的瘋子。」

「鬼影」一落地,頓時便陷入了禁衛包圍圈中,長槍陣立刻壓上,「鬼影」踉蹌了兩步,頭上的兜帽應聲落下,竟露出一張駭人的骷髏臉來。他所有的皮肉都緊緊貼在頭骨上,乾癟的嘴唇上包裹出牙齒的痕迹,血管與經脈青青紫紫、爬蟲似的盤踞在薄如蟬翼的皮下,最可怖的是,細得一隻手便能握住的脖頸上,他皮下竟有一隻巴掌大的蟲子形狀凸了出來!

謝允嘆了口氣,隔著重重的人群,幾不可聞地喚道:「殷沛。」

幾個侍衛衝上來攔住他:「殿下,還請速速離開是非之地!」

殷沛縱聲大笑:「吾既然名為『涅槃』,怎會死在你們這些凡胎肉體手中,吾乃獨步天下第一人——」

謝允挪了一步,腳下微微有些踉蹌,好像剛才將殷沛砸下來的那一下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被侍衛慌忙扶了一把:「殿下!」

殷沛一露臉,好似憑空降下了個大妖怪,嚇得當場一片混亂,趙淵一邊被一眾侍衛簇擁著離開,一邊大聲喝令著他們顧著謝允。謝允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不知為什麼,他永遠也分不出這位陛下的真情和假意。

人心和人心之間,隔了這樣遙遠的千山萬水嗎?

「不用怕,陛下,」謝允幾不可聞地開口道,「我說了將錯就錯,就是將錯就錯,你的皇位,別人奪不走。」

扶著他的侍衛沒聽清:「殿下?」

謝允輕輕一揮手,自己站穩,強提了一口氣:「不必管我,保護皇上去。」

周翡頭天晚上在暗樁中等到了風塵僕僕趕來的應何從,先是猝不及防地被他灌了一耳朵齊門禁地中的密信與皇室秘辛,聽得她腦袋大了三圈不止,找不著北的老毛病差點當場犯了,及至聽到殷沛那一段,更是恍如雷擊,一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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