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十章 南都金陵

多方勢力已經紛紛上路,轡頭指向同一處——南都金陵。

而金陵城中,卻依然是一片祥和的秋色連天。

傍晚時分,殘陽漸熄,風簫聲動,秦淮河畔點亮了第一盞輕輕搖曳的蓮花燈,那微光所及之處,落葉瑟瑟地臨水垂堤,繼而又悄然不見了蹤影。宮牆內,百年繁華朱顏不改,雕欄玉棟悠悠在側,謝允原本沉在冰冷身軀中的魂魄頭重腳輕地脫殼而出,跌跌撞撞地在高啄的檐牙與玉柱、橫陳的丹墀與琉璃間,四下碰了個遍,死乞白賴地不肯歸來。

周翡聽劉有良說謝允直接進了宮以後,當下便按捺不住,擅闖了宮禁,閑逛了一整天,一無所獲,本已經冷靜下來打算離開了,誰知正好看見此地有一大堆大內侍衛站崗,一時動了些許促狹的好勝之心,打算在眾高手眼皮底下溜進去玩一趟。不料才剛帶著幾分得意上了房梁,一眼就看見了她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某人,周翡差點失足直接掉下來。

她一時又覺得啼笑皆非,三年來,東海之濱的「屍體」一直牽著她一根心神,她已經習慣了滿世界搜羅奇珍藥材,被那一點微末的希望一次一次甩開,然後在蓬萊住上一天半日,與近在咫尺的人筆談。此時乍一見到能跑會跳的真人,幾乎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偏偏往日舌燦生花、廢話馬車拉的謝允不知是被誰下了啞葯,只是怔怔地看著她,一臉魂飛魄散的痴呆樣,一言不發,周翡只好綳著一張若無其事的臉,溜達到謝允面前,佯裝漫不經心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麼,不認得了,還是躺傻了?」

謝允一把攥住她的手,被女孩手上的溫度驚得激靈一下,連忙又鬆開,莫名帶上了一點委屈,說道:「好多年不見,怎麼一見我就這麼凶?」

周翡道:「是你好多年不見我,我可總能看見你。」

說完,她又覺得自己失言,好像上趕著到東海看過他多少次一樣,連忙輕輕咬了一下舌頭,補上一句:「看得煩死了。」

謝允一愣,蒼白的嘴角像初春的冰河,驚心動魄地倒過疏漏的光陰,繼而不動聲色、緩緩融化出一個成型的壞笑。

他往前一傾,從周翡身上嗅到一點不甚明顯的脂粉香氣,壓低聲音道:「什麼?在下這種花容月貌你看了都煩?還想看什麼啊姑娘?天仙嗎?」

周翡:「……」

狗改不了吃那啥,姓謝的改不了嘴賤。

「阿翡,」這時,謝允忽然正色下來,微垂的眼皮勾勒出優美的線條,他深深地看著周翡的眼睛,說道,「我很想你。」

周翡一呆,接著,冰冷的氣息克制地湊上來,小心翼翼地隔著衣服,在她周身一觸即放。那分明不是人的溫度,卻叫人幾乎熱淚盈眶。

謝允問道:「我以前有沒有同你說過,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聲音有些沙啞:「你還一邊啃著個加料的饅頭,一邊大放厥詞,說要請我去金陵最好的酒樓。」

謝允笑道:「那還等什麼?」

一刻之後,兩人將皇宮大內視如無物,翻出宮牆,一路循著熱鬧跑了出去。

天已經冷了,花燈卻如晝,水汽四下繚繞,圍在謝允身邊,很快凝結成了細細的冰碴,好似微微閃著光,他穿過人群,在前領路,不與周翡敘舊,也不問她來做什麼,將來龍去脈掐頭去尾,只沉湎於這一段說不清是真是夢的當下。

他沿途嘀嘀咕咕地同周翡這沒進過城的土包子指點帝都風物,剛開始,周翡還有一耳沒一耳的聽,直到謝允指著一家胭脂鋪說道:「你看那不起眼的小鋪,取名叫做『二十四橋』,也是有一段故事,據說兩百年前,有一位流落風塵的絕色美人,一曲《二十四橋》名動天下,後來紅顏漸枯,終於妥協於塵世,被一個富戶出錢贖了去,臨走前,她在這裡吹了一宿的簫,後來人有感於此事,便在此專賣胭脂,以簫聲為名,取意『浮生若夢,紅顏不老』。」

周翡聽了,面無表情,毫無觸動。

謝允便搖頭晃腦地嘆道:「好好的小美人變成了大美人,還是不解風情。」

周翡無言以對片刻,涼涼地說道:「……是啊?我還以為那家『二十四橋』是我們寨中暗樁呢。」

謝允胡亂杜撰被人家當場戳穿,居然一點也不尷尬,反而負手笑道:「嘖,當年有個人在自家門口,連門都不知道怎麼進,一路說了三十二個蜀中典故,二十八個是自己編的……」

他話沒說完,周翡一刀柄已經戳了過來,謝允撒腿就跑,兩人一追一跑,依稀彷彿仍是當年初出茅廬、心無掛礙,在暴土狼煙的江湖道上追跑打鬧。

謝允一陣清風似的從人群中飛掠而出,過無痕好似猶勝當年,踩著青石板四處溜達的小狗驚疑不定地抬起頭四下看,卻連影子都沒捕捉到。周翡雖然沒有他與清風合而為一的絕頂輕功,卻也竟然不怎麼費力地跟了上來。

兩人幾乎轉過半個金陵,謝允的腳步落在河邊一處小酒樓旁邊。他立在橋頭,水間霧氣白茫茫地包圍在他身邊,從地上撿起一枚小石子,精準無比地彈入掛著燈籠的窗欞里,繼而沖周翡招招手,憑空躍起,靈巧地一點周圍的桂花樹,濃烈的香「呼啦」一下散落出來,托著他飄飄悠悠地落到了三層的屋頂上。

那屋頂上竟有個「雅間」,隔出一小片地方,桌椅板凳俱全,只可惜沒有梯子,輕功但凡有點不夠用,上去便不容易。謝允探頭對周翡說道:「上來,留神不要……」

他話沒說完,周翡已經利索地落在了他身後:「不要什麼?」

「……不要碰響下層屋頂上的鈴鐺,不然他們不給你上酒。」謝允頓了頓,才緩緩將自己的話音補全,感慨道,「陳師叔說你一日千里,連林夫子都怕了你,我先開始還以為他是溢美,現在看來,我也要怕了你了。」

這時,屋頂雅間中「嘎吱」一聲響,那桌下的木板竟從下面推開了,一個三層高的食盒從桌子底下冒出頭來,接著是一小壺酒。

謝允自己上前,將酒菜端上桌,沖周翡道:「這就是金陵最好的酒樓,請。」

周翡卻沒動,臉上隱約的一點笑容淡了:「我找到齊門禁地,見呂國師舊跡,陰差陽錯明白了枯榮真氣的要訣,但是……」

一個酒杯忽然飛過來,打斷了周翡的話,她下意識地一手抄住,連一滴也沒灑,周翡愣了愣,只覺一股帶著些許凜冽的酒香撲面而來。

「良辰美景,」謝允說道,「偏要說這些煞風景的,你是不是找罰?」

周翡帶著幾分迷茫抬起頭,謝允與她目光一碰,突然抬手捂住心口,扼腕道:「人生多遺恨哪,恨桂花濃、良夜短、牡丹無香、花雕難醉,擾我三年清夢的大美人就在面前,娶不到,嘖,生有何歡?」

周翡:「……」

謝允又回頭沖她擠擠眼,笑道:「要是美人肯親我一下,我就能瞑目了。」

周翡:「……你是不是想從屋頂上滾下去?」

謝允大笑:「頭朝下?不行,不雅。」

他說著,將周翡拉入座中,沒型沒款地翹起長腿,架在「屋頂雅間」的木樑上,遠處畫舫已經開了起來,波光中隱約傳來笙歌,他眯著眼睛望去,握在手裡的杯中酒轉眼便凍出了霜,好一會,謝允才說道:「方才是說笑的,我能耽誤你三年,已經能笑傲九泉了。」

周翡眼睛裡有水光一閃而過,隨即她嗤笑道:「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沒你,我難道就不過這三年了?」

謝允搖搖頭:「沒有我,你不必和武曲對上,不必去什麼九死一生的齊門禁地……」

周翡一本正經地接道:「是啊,也不必想練成腳踩北斗的蓋世神功。」

謝允啞然片刻,訝異地回頭望向她:「我天,這麼不要臉,真有我年輕時候的風采!」

周翡抬手在謝允的酒杯上碰了一下,兩三點瓊漿飛濺,她舉杯一飲而盡。

這時,水面上不知是誰放了一把細碎的小煙花,頃刻照亮了一片,謝允被那亮光驚擾,略一偏頭,卻覺得一股極淺淡、而又略帶著一點少女氣息的甜味飛快地靠過來,嘴唇上好似被一片羽毛掃過。

謝允呼吸倏地一滯,呆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誰都沒吭聲,江風盤旋在屋頂,四下靜謐得彷彿只剩下水聲。方才那艘畫舫已經遊走了,而謝允依然愣愣地盯著黑黢黢的水面,好似那裡正打算要開出一朵轉瞬枯榮的曇花。

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壺酒都喝完了,直到壺裡一滴也倒不出,她才發現自己一點味道也沒嘗出來,這壺美酒喝得好似飲驢,純粹是浪費了店家一番心思。她突然覺得尷尬得很,「騰」一下站了起來,謝允卻彷彿耳朵上生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除非正在遭人追殺,否則謝允臉上鮮少能看見這樣深沉的表情,大約是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頗多尷尬,不好太過認真,便只有一直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讓自己和別人都能好受一點。

他手指扣得很緊,指尖竟有些發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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