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六章 破而後立

狼藉一片的山谷中,陸搖光所在的中軍帳前整個被齊門的大機關送上了天。

此一役,數萬北軍雖不至於傷筋動骨,但也被這突然變臉的詭異山谷鬧得頗為焦頭爛額。陸搖光武功高強,當個急先鋒綽綽有餘,但叫他統帥一方,那就差太遠了,他借周翡之手弄死谷天璇,一時是痛快了,等把谷天璇紮成了一隻刺蝟,陸搖光才發現自己對谷中大軍失去了控制。

此番過密道、集結兵力於敵後的計畫本可謂天衣無縫,偏偏臨到頭來這許多意外,陸搖光恨得差點咬碎一口牙,一個偏將還不知死活地湊過來說道:「陸大人,事不宜遲,我看咱們還是儘早將此地事故上報端王殿下吧……陸大人!」

陸搖光一掌將那偏將搡到一邊,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滾!」

他面色陰沉地瞪著滿山谷起伏突出的機關,一字一頓道:「我非得將這幾個小崽子抓出來不可!」

那偏將聞言大驚,他們深入敵後,本就是兵行險招,眼看位置已經暴露,不說立刻給端王曹寧送信補救,趕緊提前動兵打周存一個措手不及,他居然還要跟那幾個管閑事的的江湖人杠上,這腦子裡的水足夠灌滿洞庭湖了!

偏將連滾帶爬地撲到陸搖光腳下:「大人三思,軍機可延誤不得啊!」

陸搖光心說道:谷天璇那小子慣會靠著端王溜須拍馬,今日這麼多人看見我下令射殺他,回頭那胖子問起,我未必能落得好處,就算這時候給端王送信補救,疏漏也已經釀成,倘或順利,自然是端王算無遺策,但若要出什麼差錯,罪名還不是要落到我頭上?

他這樣一想,便一腳踹開那偏將,冷冷地說道:「你懂個屁,那當那幾個小崽子觸碰谷中機關是誤打誤撞么?此事分明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必是那姓周的暗中使人裝作流民,引我們上當,將我等分兵兩路,逐個擊破,端王殿下上當了!」

那偏將一時目瞪口呆。

陸搖光又道:「我軍內部必有內奸,我就說,堂堂北斗巨門,怎會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扣下綁走,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可見谷天璇此人有貓膩,虧得我還和他稱兄道弟這許多年,呸!如今姓谷那內奸雖已被亂箭射死,我們也落入這般境地,我看事到如今,非得兵出奇招不可——既然周存豁出自家後輩來此,那我們就叫他賠了夫人又折兵!來人,我不信他們帶著那一堆老弱病殘能跑遠,那機關不是沉入地下了嗎?給我挖!掘地三尺,不信挖不出他們來!」

地面上正打算掘地三尺,地下的齊門禁地中卻是一片靜謐,眾人跟著李晟到處探查禁地中的密道,小虎拿著一把木簽,李晟走到哪,他就往哪裡插簽子。

周翡則在對著那面寫滿了《齊物訣》的牆面壁。

周翡從小見慣了父親克己內斂,大當家又頗為嚴厲,因此學不來尋常江湖人大喊大叫、醉生夢死那一套,即便偶爾喝一碗酒水,也大多為了暖身,從未貪過杯,她時常一個人孤身在外,偶有情緒起伏,常常無處排解,久而久之,周翡漸漸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每有無從排解之鬱結,便去練功。

練的大多是刀法,破雪刀雖然變幻多端,但無論走的是「溫潤無鋒」還是「縹緲無常」,它骨子裡都有一股名門正派一脈相承的精氣神。

尚武、向上、不屈、自成風骨。

人在演繹刀法,刀法也在影響人,往往一套酣暢淋漓的刀法走下來,周翡心裡那點鬱郁也就煙消雲散了。可是此時,周翡碎遮已損,手裡只剩一根助步的木棍,她試著以棍代刀,隨手揮出去的依然是千錘百鍊過的破雪刀法,招式閉著眼也不會有一點差錯,但那味道卻變了。不知是不是她重傷之下氣血有虧,她覺得自己的刀突然變得死氣沉沉,叫人提不起一點勁頭來。

周翡便乾脆拋掉了那根木棍,整日里坐在山岩前面壁打坐,梳理內息,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恍惚幾日下來,腦子裡空空如也,倒好似將破雪刀忘乾淨了。周翡百無聊賴地盯著隱藏在《道德經》里的齊物訣——只敢看前半部分,後半部分不知有什麼玄機,稍微盯一會,神智便容易被上面的刀鋒所攝,眼睛生疼。

她那受傷的經脈好像一棵行將枯萎的樹,內息流淌極為凝滯。往日內息流轉,不過半個時辰便是一個小周天,這一陣子,哪怕她面壁時心裡像坐禪一樣平靜無波,真氣卻還是好像淤積的泥沙,在苦澀的經脈中極其艱難地往前推,一不小心就斷了。

「這是要廢了嗎?」她心想。

周翡雖然不至於心浮氣躁,但天生脾氣有點急,要是往常,指定已經焦躁得坐不住了,可她這會心裡正空茫一片,不知該何去何從,甚至覺得經脈損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左右無事好做,她便一直單調乏味又徒勞無功地打坐、發獃。

不知不覺中,她腰間和腿上的傷口緩緩癒合,長出了新肉,可以不用拄拐也來去自如了,唯獨內傷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依然半死不活地吊在那裡。

這一日,周翡好不容易將內息往前推了一點,忽然,旁邊有一陣腳步聲傳來,她耳根微微一動,少許走神,那口方才凝聚起來的真氣又功虧一簣地消散了。周翡倒也無所謂,直接收功,抬眼望向來人的方向。

李晟走到她旁邊,看了一眼牆上的齊物訣,頓覺眼珠好似被蟄了一下,急忙撤回視線,以手遮擋眼睛道:「這面牆真是邪門得緊,你能不能換個地方坐?」

周翡道:「你不會別看?」

李晟背對著石牆,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他彷彿有話要說,又吞吞吐吐,接連換了好幾個姿勢,才斟詞酌句地對周翡道:「呂國師養蠱的地方,應兄發現了一堆呂潤的古巫毒陰文筆記,正廢寢忘食地對照著牆上的陰文研讀呢。」

周翡道:「嗯。」

李晟見她沒什麼興趣,便又說道:「對了,你快看,我們還找到了這個。」

他說著,將手一翻,拎出了一根形容「消瘦」的舊浮塵,那把浮塵不知被人甩了多少年,髒兮兮的毛都快掉光了,唯有手柄處卻清晰地刻著一道水波紋。李晟神秘兮兮地將浮塵湊到周翡面前,故意壓低聲音道:「你猜這個會不會是最後一個水波紋信物?」

真好,神秘的海天一色成員中又多了個禿毛撣子。

周翡掃了一眼,冷漠地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目光,好像準備再次入定:「可能吧。」

李晟沉默了片刻,將那把舊浮塵收了回來,乾巴巴地說:「我們還發現了一處密道,可能是通向外面的,被人以內力震塌了山壁,現在路線還未完全破解開,大家正在努力清理。雖然我覺得陸搖光但凡長了腦子,就絕不會在谷中逗留,但還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找其他的出路比較好。」

周翡這回連聲都懶得坑了,只是微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李晟嘮叨半晌,終於把所有的話題都用盡了,他頗有些苦惱地皺起眉,無計可施地圍著周翡轉了好幾圈,突然想起了什麼,話音一轉,說道:「對了,你知道今年春天的時候,有個什麼尚書的公子到咱們寨中來了嗎?」

周翡順口接道:「什麼尚書?」

「哦,當時咱們有個在外地的暗樁醉酒鬧事打死了人,大姑姑派你過去拿人了,你沒碰上——我也忘了是吏部還是什麼,」李晟道,「反正差不多那個意思,聲稱自己是來上門來求親的。」

周翡微微睜開眼。

李晟笑道:「哈哈哈,就是跟你求親。其實之前還有好多人明裡暗裡地來派人問過,這是頭一個下了血本,自己親自來的。」

周翡頭一次聽說還有這種事,當下啞然片刻,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好半晌才道:「我一個鄉下土匪,那些達官貴人們娶我回去幹什麼,鎮宅嗎?」

「還不是為了巴結你爹,早年那些人不拿皇帝當回事,結果皇帝這些年越來越強勢,那些站錯隊的官們現在正後悔不迭,想當帝王心腹也不成了,只好四處走門路。」李晟一條胳膊肘搭在膝蓋上,手指輕輕地敲著自己嶙峋的膝蓋骨,頓了頓,又道,「那個公子哥柔柔弱弱的,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實在走不動了,又改坐肩輿,總算活著上了蜀山,他見了大姑姑,彬彬有禮地說為了求娶『周家小姐』而來,你猜大姑姑什麼表情?」

周翡一片空白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一點神采,說道:「我娘肯定一臉莫名其妙,指不定還得問人家『周家小姐』是哪根蔥?」

李晟大笑起來。

周翡嘴角輕輕抽了一下:「然後呢?」

「大姑姑便說『她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要是願意,自己找周存說去吧』。那尚書公子哪敢上前線討姑父的嫌,便拍馬屁道『都聽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夫人果然頗有古之巾幗豪傑遺風,那麼可否請夫人代為轉達在下的意思,問問周小姐自己意下如何呢』。」李晟一人分飾兩角,切換自如,倒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長了這等唱念做打的本領。

「大姑姑便沖林師兄一招手,故意問『小林,你周師妹最近有信來嗎,人到哪了』,林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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