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五章 齊門禁地

周翡覺得自己能一覺睡到地老天荒,最好就這麼躺著爛在泥里,省得將來還得起來再死一次。

無奈這些年她在外面風餐露宿,鍛煉得太警醒,即使意識飄在半空,也能被陌生環境中沒完沒了的「窸窣」聲驚動。周翡正迷迷糊糊地有一點清醒,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卻不料被這麼個小動作疼得眼前一黑。她本能地有些畏懼,立刻就想接著暈,誰知身邊卻不知是誰,沒輕沒重地往地上放東西,「咣當」一聲巨響,活生生地把她嚇清醒了。

周翡陡然一激靈,記憶開閘似的回籠,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抬手便要去摸腰間的刀,卻摸了個空。她猝然睜眼,正對上一張髒兮兮的年輕女孩的臉。

那女孩嚇了一跳,接著睜大了眼睛,操著一口不知是哪裡的口音,大叫道:「她醒了!」

女孩話音沒落,一大幫男女老少都有的「叫花子」便紛紛聚攏過來,一同探頭探腦地對周翡施以圍觀。

「哎喲,真的!」

「醒了醒了!」

周翡這才注意到,自己好似身在地下,視野極其寬闊,四周的火把已經被人點了起來,難怪這些流民們跑來跑去迴音聲這麼大。面前的女孩也不怕她,從旁邊一口大鍋中盛出一碗什麼黏糊糊的東西給周翡,又湊上來道:「這鍋子也太沉了,剛才差點讓我弄灑了,快來,喝一點,連葯帶水都有了。」

周翡試著挪動了一下,驚愕地發現自己腰上竟然吃不上勁。

「啊,對,蛇姑……呃,就是那個蛇……大俠給你用了一種獨門金瘡葯,他說見效很快的,就是恐怕剛開始傷口會有些麻痹,行動不太自在,沒關係,我喂你喝。」女孩十分快言快語,自來熟地將那缺了口的碗遞到周翡面前,「我呀,小名叫做春姑,沒大名,有事你儘管吩咐我——我說,你們都別在這圍著她,小虎,你快去告訴蛇大俠他們。」

旁邊一個少年應了一聲,撒腿便跑了。

春姑雖然話多,但看得出是慣常伺候人的,麻利地將一碗藥水給周翡餵了進去,既沒有嗆著她,也沒灑出來一點。隨後女孩又哼著小曲,拿出一塊素凈的細絹,周翡不由得疑惑地看了那塊絹布一眼。

「這個啊,」春姑好像看出她的疑問,笑道,「是李大俠帶著咱們從這裡找的,這地方真好,鍋碗瓢盆什麼都有呢,有個箱子里放了好多尚好的料子,還有不少陳糧,雖然不大新鮮了,但好好篩一篩也能吃,看來以前有人在這裡常住過呢!來,我給你擦擦汗。」

周翡不太習慣被人照顧,忙一偏頭:「姑娘,你不必這麼……」

「這有什麼呢,」春姑笑道,「要不是你們,我和我弟都沒命了呢。我們從北邊一路逃難過來,本以為就要餓死了,被一起逃難的好心人救下,收留了我們姐弟,一路將我們帶到這裡。」

周翡問道:「領路人的道士嗎?」

「不是。」春姑忙前忙後地端來一碗米粥,細細地吹涼,餵給周翡,又道,「不過據說跟道士也有關係,有個老伯,前些年有道士途徑他家討水喝,那會他家裡還算殷實,見了出家人,便請進來給了頓飯吃,道士們臨走的時候給了他一張地圖,說是有朝一日遇到難處,可以按著地圖走,有一處容身之所。老伯當時沒在意,誰知後來真的打起來了,他這才想起來這東西,忙沿途召集親朋故舊,按著地圖找了來。到了山谷才發現,原來來的不止一撥人,前前後後陰差陽錯跑來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供養過道士,故事也差不多呢。」

周翡若有所思——也就是說,外面那建在齊門禁地的山谷多年前就成型了,齊門的道士們料到有動亂的一天,早早將此地地址透露給了曾給過他們恩惠的邊境百姓。

「我還以為得救了,」春姑兀自說道,「唉,誰知到了這,好景不長,那些畜生又闖了進來,剛開始還對我們花言巧語。咱們都是尋常老百姓,豈敢和朝廷抗衡,自然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可他們越來越得寸進尺,越來越將我們當成豬狗,最後還將我們轟到一處關起來,把女人都強行拖出來關到西邊大營里,供他們取樂。」

周翡輕輕皺起眉。

「誰知我們運氣好,有個蛇姑……哦,不對,是蛇大俠,」春姑吐了吐舌頭,「那些混賬胚子一靠近西北大營,便會莫名其妙遭蛇咬,灑雄黃也不管用,嘿嘿,他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以為中邪了呢。」

這時,旁邊一個聲音插話道:「我迫不得已男扮女裝,唐突諸位了,抱歉。」

周翡一偏頭,見應何從走過來,他已經把腦袋上那莫名其妙的辮子解了,雖沒來得及換衣服,但只要不刻意掩飾自己聲音與舉止,還算能讓人看出他只是個相貌清秀的男青年。

「一時三刻內別亂動真氣,你內功紮實,雖然有內傷,但不知是什麼門路,反而頗有點破而後立的意思,我看問題不大。」應何從說完,打量了周翡一眼,又真誠地讚揚道,「周姑娘,你可真禁打啊。」

周翡:「……」

一別數年,毒郎中開口找揍的本領猶勝當年。

周翡問道:「你怎麼弄成這幅德行?」

「我托行腳幫打探齊門禁地,不料消息不知怎麼走漏了,那幾個幫我跑腿的行腳幫漢子都被人殺了,殺人者應該是個刺客,固執地認為我肯定知道些什麼,一路追殺我,幸虧我養的蛇警醒,幾次三番提前示警,一次被他困在一個客棧中,我身上藥粉用完,來不及配,別無辦法,只好扮作女裝,混在一群從人牙那逃出來的女人中離開,誰知居然機緣巧合被她們帶到了這山谷。」

那群北軍瞎,愣是將他也當成了新鮮水靈的大姑娘。

執著於齊門禁地的刺客,周翡就知道一個封無言,她想了想,覺得倒是也說得通——「黑判官」封無言是何許人也,自然不會注意到一群朝不保夕的流民,怎會想到他夢寐以求的秘境就是掌握在這群螻蟻手上?想必就這麼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機會擦肩而過了。當時失去了應何從的蹤跡,封無言準是去尋找其他門路,正好趕上柳家莊各大門派圍剿殷沛,便前去撿便宜,不料陰差陽錯,反而搭上了自己。

周翡奇道:「可你不是大葯谷的人嗎,怎麼你也在找齊門禁地?」

「因為呂國師的墓地是個衣冠冢,」應何從道,「據說他晚年荒唐得很,每日就是煉丹吃藥,吃得神智也頗不清醒,一日竟還走失了,當年穀中前輩們翻遍了整個中原也沒找到他,只在幾年後收到他一封信,指派了下一任掌門,並說自己得仙人指點,於不為人知之處找到一秘境,準備在此羽化而去云云……簡直不可理喻,這些丟人事都是門派秘密,沒往外傳過。」

周翡道:「你懷疑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境』就是齊門禁地。」

「因為涅槃蠱。」應何從道,「我剛開始還不知道,後來看見你送來那批葯谷典籍里,有一本異聞錄,記載了呂國師生平所見聞之匪夷所思之事,看著像民間神話,你可能沒仔細翻,裡頭有個『魑魅篇』,便提到了『涅槃神教』與涅槃蠱的事,後面有一排小字,是呂國師後來添的,語焉不詳地說他因一時好奇,留下了這孽障,後來又因為一些心魔,竟將它養了起來,如今看來,倒像個禍根云云……我這才疑心,那個自稱『清暉真人』的,很可能到過當年呂國師的『羽化』之地。」

周翡聽得一愣一愣的,倒沒料到當中還有這麼曲折的緣故。

應何從又娓娓說道:「我便去追查這『清暉真人』生平,發現他在得到涅槃蠱之前,好像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花了好大功夫挖出了他的真實身份——原來他就是山川劍的後人,這一點想必你也知道,不用我多說。我在衡山腳下徘徊良久,終於打探出了一點蛛絲馬跡,據說他當年曾身受重傷,是被幾個道士救走的。有名的道觀總共那麼幾個,掰手指能數出來,其中只有齊門燭陰山離湘水一帶不遠,而當年第一個死在清暉真人手上的『白虎主』馮飛花離開活人死人山之後,似乎也是在這附近活動,齊門慣會用那些奇門遁甲之類的玩意,豈不正像呂國師遺書上所說的『不為人知之處』?至此,線索都對上了,我這才猜測,呂國師最後所在,便是齊門禁地。」

周翡聽了他這一番輕描淡寫的描述,一時有些震撼,難以置信地問道:「你……都是你一個人查到的?」

應何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大葯谷就我一個人了,不然呢?」

他這一輩子,真可謂文不成武不就,除了會養蛇,連大葯谷的皮毛都沒學到多少,卻機緣巧合之下成了唯一一個倖存者,只好咽下血淚,拼了命地去追尋那些失去的傳承的遺迹,連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肯放過。周翡思及此,不由啞然,她一直以為自己為了謝三,已經干盡了天下傻事,沒想到江湖中卧虎藏龍,有個比她還傻的。

應何從扔給她一根木棍削成的拐杖,說道:「這裡頭仍有好多古怪的陣法,你哥他們方才亂走,被困在一個牆角半天出不來了,瞧瞧去么?」

周翡接過拐杖,咬牙將自己撐了起來,自覺成了個老態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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