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三章 螳臂當車

周翡身形太快,以至於當她從光禿禿一片的山岩上穿過時,一水的衛兵眼大不聚光,愣是都沒察覺。她腳尖在堆成一堆的木頭上輕輕一借力,支楞出去的樹葉「刷」一聲輕響,山谷入口處的衛兵聞聲一激靈,忙提起手中火把,往那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可還沒等他看出什麼所以然來,脖頸便被兩根冰涼的手指扣住了。

山谷入口處一大幫衛兵同時拔出兵刃,如臨大敵地圍成一圈,盯著突然落到他們中間的女人。

周翡目光四下一掃,手指緊了幾分,那衛兵整個人往後仰去,喉嚨里「咯咯」作響,翻起了白眼,她輕輕一笑,吝惜嗓子似的低聲道:「叫谷天璇和陸搖光出來,就說有故人前來討債。」

她既不高,又不壯,站在那裡的時候好似會隨風而動,像個突然從深沉夜色中冒出來的女鬼,憑空帶了三分詭異。一個頭目模樣的中年男子匆忙趕來,呵斥開眾人,從一圈衛兵中分開一條路,在五步之外戒備地瞪向周翡:「你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

夜風中飄來幾不可聞的窸窣聲,只有極靈的耳力,才能分辨出夜風掠過石塊的聲音和腳步聲之間細微的差別,周翡的目光靜靜地望向山谷中,耳朵卻已經捕捉到吳楚楚和李妍的小動靜,她用一根拇指緩緩推開碎遮,寒鐵與刀鞘彼此輕輕摩擦,發出「嗆」一聲又長又冰冷的嘆息,正好給那兩個輕功不過關的人遮住了腳步聲。

然後她忽然笑了,一字一頓道:「去和你們領頭的說一聲,就說四十八寨周翡,破雪刀第三代傳人,今日不請自來,代我祖輩、父輩與幾年前折在他手中的諸位同門,同兩位北斗大人問聲好,勞煩通報。」

「周翡」這名字,她一年到頭要被人叫好多遍,聽得耳根生繭,可是自己說出來,卻總覺得陌生又拗口。她下山至今,很少自報名號——初出茅廬時是沒必要說,反正說了也沒人知道,後來「南刀」陰差陽錯地傳出了些聲名,她又忽然懶得說了,有時是怕給四十八寨惹麻煩,有時也覺得自己從未做過什麼長臉的事,傳出個「南刀周翡」未免厚顏無恥,因此多半不提。

直到這時,周翡才知道,原來「南刀」二字於她,不是「尋常布衣」,而是一件祖輩流傳下來的「盛裝」,衣擺曳地數丈之長,錦繡堆砌、華美絕倫,堂皇的冠冕以金玉鑄就,扣在頭頂足有數十斤重。這麼一身盛裝,她就算再喜歡、再嚮往,也不可能整天披著它喝茶吃飯、上山下地……但也總有那麼一兩個場合,能將其穿在身上,遠遠窺見先人遺迹。

被她掐住脖子的衛兵身上突然傳來一股臭烘烘的騷味,居然活生生地被嚇尿了。

周翡「嘖」了一聲,甩手將那廢物扔在一邊,然後提著碎遮,旁若無人地往山谷長走去。

從入口到山谷腹地的一小段路,轉眼便被北軍圍滿了,個個如臨大敵。周翡餘光掃過,心裡微微一沉——原想著陸搖光和谷天璇兩個「統帥」都是半桶水,但「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的場景卻居然沒有出現。

這些北軍們顯然各有各的組織,中層及以下的兵將絕非他們想像中那種被外行人瞎指揮的草包,四萬大軍名義上是聽兩位北斗大人指揮,實際上,陸搖光和谷天璇恐怕更像是兩個比較厲害的隨軍打手。

一探深淺,便覺出師不利。

楊神棍好的不靈壞的靈,周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心道:鬧不好今天真得被亂箭射死。

她不動聲色地將餘光收回,暗自深吸了兩口氣,心裡默默念起內功心法的口訣,周身真氣好像一團被攪動的水流,忽而疾走,順著她的經脈緩緩遊走全身,外放出來。周翡腳下「喀」一聲輕響,石階被她踩出了幾道蛛網似的裂紋,一片半黃的樹葉飄飄悠悠地從她身邊落下,行至半空時,倏地一分為二,陡然加速沖向地面,其中一片扎進路邊泥土裡,露出好似被利刃隔開的斷口,整齊而肅殺地直指夜空。

此事早有人報入中軍帳中,陸搖光與谷天璇聽罷,這一驚可謂非同小可。來之前,端王曹寧特意反覆叮囑過他們倆,這回行軍關係重大,一在快,一在保密,須得萬無一失,否則他們身家性命危矣,如今眼看已經快要成功,老天爺卻好似發了瘋一樣跟他們作對,先是讓幾個流民跑了,隨後又來了這麼個不速之客!

陸搖光頓時有些沉不住氣,撂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起身出了大帳。

當年周翡在兩軍陣前劫持端王曹寧,實在太讓人印象深刻,時隔數年,陸搖光竟一眼認出了她,脫口道:「是你!」

周翡笑道:「陸大人,別來無恙?」

滿山谷的黑甲冷刃,她一個年輕姑娘若無其事地身處其中,八風不動——在陸搖光看來,此事太蹊蹺了,必定有詐!

陸搖光腦子裡那根弦一瞬間便緊繃到了極致,再聯想起周翡的身份,當時便下意識地往山谷周遭的樹叢中望去,只覺得到處都是敵人的埋伏。

周以棠的女兒在這,他會不知道?

陸搖光先把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心裡只剩下一句話:「這回完了。」

而就在這時,好似為了佐證他的猜測,密林深處突然彈起了一枚冷冷的煙花,尖叫著便上了天,炸得整個山谷轟鳴作響,火樹銀花一般遍染蒼穹。

陸搖光當即色變。

高手對陣,最忌走神,周翡一見他眼神浮動,立刻便知他被這動靜嚇住了,而谷天璇還沒趕來。此機斷不可失!

碎遮倏地動了,刀光流星似的遞到了陸搖光眼前。

陸搖光大喝一聲,倉皇間只好橫刀與她杠上,周翡顧忌那此時仍然不見露面的谷天璇,分出一半心神來留意周遭,出手刻意留了三分力,被他生硬地一撞,碎遮立刻走偏,她好像氣力不繼似的腳下踉蹌了半步,刀光下的笑容頓時看起來有些勉強。陸搖光從來自負,果然中計,心道:南朝這幫窩囊廢,果然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者多,一個小丫頭片子也配叫「南刀」了。

他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陰沉地看著周翡:「就憑你?」

說著,陸搖光竟不顧手下一干兵將,當即便要親自上前,將周翡拿下,兩人轉眼繞著大帳纏鬥起來。

周翡這邊仗著陸搖光傻,勉強還算順利,李晟和楊瑾則在谷中氣氛繃緊時悄然靠近了鐵柵欄。就這麼片刻的光景,鐵柵欄里的流民名單便都已經清點完畢,中軍帳中鬧出那麼大的動靜,這些衛兵居然絲毫也不擅離職守,依然有條不紊地準備殺人滅口。

流民被鞭子抽了幾頓,給嚇破了膽子,懵懂地依著那些北朝衛兵的要求,排排站好,兩側衛兵立刻上前,點出十個流民,將這第一波倒霉蛋五花大綁地推出鐵柵欄外。

臨時充當劊子手的衛兵提起了砍刀,後面的流民這才知道大禍臨頭,在鐵柵欄里沒命地掙紮起來,哭喊震天。

李晟借著這動靜,吹了一聲長哨,示意楊瑾動手。楊瑾遠遠地沖他一點頭,伸手探入懷中,摸出那顆傳說中能放出藥粉的「葯彈」,李晟立刻以布蒙面,遮擋住口鼻,捏緊了腰間雙劍。

就在屠刀第一次落下的瞬間,兩個人同時動了。

楊瑾猛地將葯彈摔向地面,與此同時,李晟好似大鵬一樣,倏地從眾人頭頂掠過,提劍直指那一排劊子手,打算趁著葯彈製造的濃煙快速混進去,從衛兵之間殺一個進出。兩人配合可謂十分默契,然而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意外又出現了。

楊瑾砸在地上的葯彈「噗」一下裂開,卻沒有炸,那小球跟咳嗽似的「撲哧撲哧」嗆了幾聲,原地冒了幾行小白煙,滾了滾,不動了!

楊瑾:「……」

李晟:「……」

楊黑炭這死烏鴉嘴,他平時一身臭汗還老不換洗,那葯彈放在他身上果真受潮了!

原本「煙塵滾滾,神兵天降」的效果頓時變得逗樂起來,小葯彈艱難地在地上放著白煙屁,李晟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一群衛兵中間,措手不及地跟他們大眼瞪小眼。李晟渾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飛流冷汗三千尺,腦子裡一片空白。

所以他們可能是把「天意」理解錯了,那被抽走的四根無根草不是叫他們留下救人,分明是讓他們能走多遠走多遠!

然而到了這步田地,再說什麼都晚了。

李晟一咬舌尖,不理衛兵的喝問,背著一身冷汗,當即動起手來——倘若此時衝出來的是楊瑾,躲在暗處的是李晟,李晟一定知道當務之急是「故弄玄虛」,絕不會貿然現身。葯彈失效,他還可以先以暗箭傷人,靠出手快營造出有埋伏的效果,再放出幾個信號彈製造聲勢,將帶有明火之物瞄準谷中糧草庫,叫谷中北軍以為是有敵夜襲,拖延一二。

可楊瑾那傻狍子哪裡是「故弄玄虛」的料?他完全不會隨機應變,一看葯彈失效,跟事先說好的不一樣,便頓覺黔驢技窮,乾脆自暴自棄地當起了打手。

不待李晟阻止,楊瑾便直接從他藏身之處跳了出來,將大刀一沉,「嗷嗷」叫著闖入北軍之中,衝殺起來。結果這邊鐵柵欄一遇襲,周遭臨近的北軍隊伍頓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