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章 暗流

他們這一行,過淮水,入南朝地界,再一路向西,很快到了楚地。

濟南府已經木葉脫落,楚地卻依然是溽暑未消。山路崎嶇,沿道兩旁隔上幾里便有簡陋的茶棚子,供下地老農同過往的行人歇腳,收上幾個銅板聊以為繼。

小茶棚頂子漏了,一個少年正挽著褲腳拿茅草補,棚中有三條板凳一張桌,已經叫人占上了,其他過往行人只能買些飲水乾糧站在旁邊吃完或者帶走。

李晟放下一把銅錢,又將灌好粗茶的水壺回手丟給周翡,自己端著個破口的大碗慢慢啜飲熱茶,想發一身熱汗歇歇腳。方才站定,便聽茶棚中那幾個佔了長凳的漢子議論道:「都這麼傳,我看那鐵面魔想必確實是死了。」

李晟一頓,越過熱氣騰騰的水汽望過去。

另一個漢子斷言道:「死了!那還能不死嗎?我聽說那鐵面魔有三頭六臂,被李家少俠引入圈套,百十來人截他不住,幸虧李少俠臨危不懼,指揮眾人截殺,還親手將那鐵面魔的三頭六臂挨個砍下來,怪蟲都死了一地,隔日燒來,聽見裡面有怪物咆哮,驚天動地的,那些蟲子分明已經碎了,大火里卻能看見個一人多高的影子,頭生雙角,怒目圓睜……你們說怪不怪哉?」

李晟差點讓熱水嗆死,連燙再咳,好生死去活來,眼眶都憋紅了。

那三個聊天的漢子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是個小白臉,便不去理他,仍然自顧自地討論道:「李少俠究竟是哪個?」

「這你都不知道?南刀沒聽說過嗎?四十八寨蜀中的那位!李少俠便是南刀李徵的長孫。」

「這可真是一戰成名了,嘖嘖,要麼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呢……」

李晟實在聽不下去了,落荒而逃,見了鬼似的催促周翡等人道:「快走快走!」

周翡耳力卓絕,早一字不落地聽見了:「原來李少俠砍的不是二百五十個殷沛,是鐵面魔的三頭六臂,失敬!」

李晟怒道:「再廢話你就自己拿著地圖滾。」

周翡跟馬車裡的兩個女孩笑成了一團。

不過這一路,除了沿途聽了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謠言外,勉強還算是太平。

這日,一行人方才行至江陵一代,不知是李晟帶錯了路還是怎樣,附近連個人煙也沒有,周翡等人趁著時日尚早,在路邊飲馬。忽聽身後有快馬追至,那騎士恨不能馬生雙翼,將鞭子甩得響作一團,尚未行至周翡身側,馬背上的騎士已經迫不及待地抽出了刀,他自馬背上站起,泰山壓頂一般沖著周翡後背舉起,雁翅環刀「淅瀝瀝」的動靜將年輕的神駿嚇了一激靈,長腿離地,往上高高抬起,馬背上的人將刀順勢下劈,斬向周翡。

李妍一聲驚叫。

周翡卻不慌,倏地轉身,碎遮未出鞘,便已經架住這當頭一刀,她神色不動,好似全然不在意這種程度的偷襲,橫刀一卡,隨即巧妙地將對方往上掀起。豈知馬背上那人是個倔脾氣,不肯認輸,偏要跟她硬抗,然而周翡碎遮上傳來的力量不大,但卻微妙得很,四兩撥千斤似的輕輕一擺,剛好破壞了騎士、馬和雁翅刀之間的平衡。

那騎士往後一仰,好不容易拉住韁繩穩住自己,雁翅刀卻已經脫力,滑了出去。

周翡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頭也不抬道:「楊黑炭,你又吃飽了撐的嗎?」

馬上那人正是楊瑾,他千里偷襲,聽了人質問,居然毫無愧色,瞪向周翡道:「我與你下帖約戰,你幾次三番假意應戰,遛我去給你辦事,等我辦完事,你又出爾反爾,你們中原人……」

李晟忙打斷他滔滔不絕的控訴,問道:「楊兄怎麼甩開貴派門人,獨自在此?」

楊瑾甫一交手,便感覺到自己和周翡之間的差距,越發暴躁。他沒好氣地一擺手,說道:「擎雲溝這個掌門我是干不下去了,一天到晚被他們糾纏雞毛蒜皮的瑣事,哪片葯田生了雜草這種屁事也要里找我定奪,害我練刀的功夫都沒有。」

李妍從周翡身後露出個頭來,問道:「我聽說貴派本來就只重藥理不重武功,分明是你用武力脅迫,才做上了掌門,結果你做了幾天又嫌煩不愛做,你是小孩子嗎?」

「胡說八道,我是被他們騙去比武的!」楊瑾兩條濃眉倒豎,怒道,「雖說打贏一群整日種田的葯農也沒什麼趣味,但既然是比武,自然要贏,誰也沒告訴過我他們在選繼任掌門!這群……不說這個——喂,李兄,那些人都在找你,你們這是要上哪去?」

李晟客客氣氣地回道;「我們打算繞南路去蜀中,替家裡人跑趟腿,然後就回家了。」

李晟不想拖家帶口地再帶上一幫閑雜人等——尤其楊瑾還是個不亞於周翡的大麻煩,因此從時間地點到路線目標,沒半個唾沫星子是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騙傻小子,想讓他自行離去。

誰知楊瑾半分不會看人臉色,毫不迂迴地說道:「那行,我送你們一程。」

李晟:「……」

周翡將碎遮在腿上磕了兩下,嗤笑了一聲。

楊瑾對她怒目而視,周翡便翻了他一眼,說道:「我們用得著你送?」

然而很快,周翡便為自己的多嘴付出了代價,只見這南疆第一炭鄭重其事地在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捋平,一巴掌摔在周翡面前。

周翡:「……」

紙上墨跡糊成了一團,間或能辨認出幾個支楞八叉的影子,得扒開眼仔細看,才能看到一點漢字的模樣,這玩意簡直可以直接貼在門上辟邪鎮宅。周翡磕磕絆絆地念道:「『單』書……甲午年八月,『敬』雲……什麼……哦,溝,『敬』雲溝掌門楊瑾,『要』南刀一……一『單』,決一勝負……」

「戰」字少寫了半邊,「擎」字中途腰斬,「邀」字寫錯了,只提「南刀」,未提周翡,不知是不是楊掌門「翡」字不會寫了。

楊瑾不待她念完,便知道自己出了丑,面紅耳赤,一把將那破紙搶了過來。

李晟與吳楚楚涵養所限,倒都強行忍著,憋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李妍卻不管那許多,頭一個咧開嘴大笑起來。

周翡哭笑不得道:「楊掌門,你怎麼寫份戰書也能這樣偷工減料,寫了這麼多半字?」

楊瑾的黑臉燒成了一塊黑里透紅的炭,沖周翡喝道:「拔刀!」

周翡忙著想找齊門禁地,哪有心情與他糾纏,撂下一聲「不應」,話音落下時,她人已經在數丈之外,翻身上馬跑了。

楊瑾立刻去追:「你是怕了嗎?」

周翡不怎麼在意地應道:「可不是,嚇死我啦!」

李晟懶得管他們,慢條斯理地套上馬,慢吞吞地趕上前去,突然,一馬當先的周翡倏地拉住韁繩,馬往旁邊錯後半步,她微微探身,皺著眉看向路邊。

只見路邊草叢中橫陳著幾具衣衫襤褸的屍體,都是普通農戶打扮,旁邊有個裝滿了乾草的筐,筐里好似有什麼活物,一直在動,被馬蹄聲驚到,狠狠地一哆嗦,僵住了。

周翡藝高人膽大,自然不怕死人,她當即翻身下馬,用碎遮將那倒扣的筐往上一掀。裡面的「東西」狠狠地瑟縮了一下,在地上縮成一團,畏懼地盯著她。

那居然是個小孩,約莫有幾歲大,非常瘦小,滾了一身的稻草。

周翡瞥了一眼旁邊的屍體,想起這一片異乎尋常的不見人煙,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便半蹲下來,沖那小孩道:「你是誰家孩子,爹娘去哪了?」

小孩狠狠地咬住嘴,瞧見她手裡的長刀,嚇得瞳孔縮成一個小點,卻又不敢出聲,小小的胸膛風箱似的起伏,抖得厲害。

這時,楊瑾和李晟等人趕了上來。

吳楚楚拉過碎遮,往周翡身後一別:「藏著點你的刀……你們都不要圍著他,我試試看。」

周翡不置可否地退到一邊,去翻看旁邊幾具屍體——屍體總共有四個人,三男一女,都是年輕力壯的,已經涼了,卻未見腐爛跡象,想必也是剛死不久。

「尋常庄稼人。」李晟翻過一具屍體的手腳看了看,隨即又奇怪地「咦」了一聲,「奇怪,死因是劍傷,還是一劍封喉……」

李妍問道:「這是誰啊?殺幾個庄稼人做甚,莫非是沿路打劫的?」

「應該不是,」周翡道,「這幾個人身上輕傷不少,不知走了多遠,而且他們事先將小孩塞進乾草筐里藏好,恐怕是被人追殺。」

說著,她皺了皺眉——江湖仇殺並不少見,只是這幾具屍體都是粗手大腳,面有菜色,周身肌肉鬆散,掌心的繭子看著也不像是練過武功的模樣,分明只是尋常百姓。

李妍道:「江陵現如今是咱們南朝地界,官府該有人管吧?」

李晟搖搖頭,說道:「這邊靠近前線,爭得厲害,今天姓南,明天姓北,朝廷不會那麼快派正式官員過來,都是由軍中之人暫代太守,一旦吃緊,就得跟著大軍跑,聽憑調配,未必有心思管民生之事……」

他話沒說完,旁邊周翡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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