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章 路有不平

「走吧走吧,咱們家不是開善堂的。」店小二愁眉苦臉地將跪在門口的流民往外轟,「我說諸位父老們哪,我也瞧著你們可憐,可是小人我也就是個臭跑堂的,我說了不算,有什麼法子呢?趕快走吧,一會掌柜的火氣上來,我也落不了好,你們倒是也可憐可憐我呀……都上別家瞧瞧去吧!」

這一年冬天,蓄勢了三年多的南北二朝再一次翻臉,打將起來,南來北往的流民好似給大水沖了洞穴的螞蟻,「呼啦啦」一下,全都傾巢而出。

邊境的老百姓們,往日里是被壓在世道的下頭,吃苦受累,將大人們的錦衣玉食都扛在肩上,得彎著腰、貼著地,一點一點從石土縫隙里往外扒糧食。如今,卻又集體漂到了世道上頭,像根基柔弱的浮萍飛蓬,無處抓撓,稍有風吹草動,就得隨著狼煙黃土一起上天。

當沉時浮,當浮時沉,想那螻蟻,百世百代,過得可不都是這樣的日子么?

客棧名為「頭一戶」,前院是兩層的小酒樓,後有院落,不負其名,算是本地最氣派的去處,因此門口的流民也格外多些,走了一波又來一波,趕都趕不走。

店小二勸走了一幫,便提著壺來給客人加水,有幾個走鏢客模樣的黑衣漢子坐在大堂,旁邊放著一竿旗子,上面寫著鏢局的名號「興南」,幾個漢子個個都是一臉風霜,中間簇擁著一對細皮嫩肉的少年和少女。

那少年臉色不佳,面帶病容,間或還要咳嗽幾聲,不知是有傷還是病了。他往門口瞥了一眼,似乎心有不忍,便叫住小二,取出些許碎銀,道:「旁人就算不管,那些個老弱婦孺也怪可憐的,好歹給人家拿點吃的,算我賬上便是。」

少年想必是個不知疾苦的少爺,驟然開口,旁邊幾個隨從再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只好一臉不贊同地看著他。

少女皺眉道:「哥!」

那店小二賠了個笑臉,卻沒伸手去接錢,只對那少年說道:「多謝少爺——不是小人不識抬舉,只是您幾位住店,想必也是路過,不能常有,今日有您發善心可憐他們,過幾日您走了,他們可找誰去呢?再要來,還是得挨餓,不如催著他們緊著找活路是正經啊,這場仗還長著呢,剛開始,哪就到了頭呢?」

鏢局的少爺頭一回出門,一時好心,從未想過長遠,當場愣了愣。

那店小二卻點頭哈腰地沖他作了作揖,撂下一句「有事您再吩咐我」,便一溜煙地被別的客人叫去了。

「車水馬龍,摩肩接踵,數十年積累,一朝離亂,便分崩離析去,好似那瓷瓶落地也似的,江山遠近,儘是寥落——」老說書人用沙啞的聲音開了腔,聽在耳中,渾似生了銹的鐵器反覆刮擦著碎瓷片,客棧四座一時安靜下來,只聽那老說書人重重地嘆了口氣,仰頭環顧,怒拍驚堂木,「啪」一聲脆響。

角落裡有個早早穿上厚棉衣的客人,下巴縮在領子里,看不清長相,就著這聲驚堂木,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跑上跑下的店小二,放下酒錢,將領子又往上拉了拉,悄然而去。店小二好不容易才忙完一圈,見此處有空桌,忙趕來收拾,順手將客人撂下的幾枚大子兒收了起來,誰知伸手一碰,他卻是悚然一驚,這銅錢上竟結著一層寒霜。

兩天後,「頭一戶」客棧中迎來了幾個年輕客人——

走在前頭的,是兩個年輕姑娘,大約是姐妹,互相挽著胳膊,年長些的戴著面紗,另一個不過十四五歲,鵝蛋臉大眼睛,看著還有幾分孩子氣。

此地一天到晚除了流民就是跑江湖的,漂亮大姑娘並不常見,她們倆一進門,便有幾道明裡暗裡的視線射了過來,誰知,緊接著便是一個臉黑如炭的漢子跟了進來,手中提著好霸氣的一把雁翅大環刀,那漢子環顧四周,將手中的長刀重重地一甩,冷哼了一聲,刀背上的鐵環被他內力所激,一時竟是響個不休,顯然是個內外兼修的高手。

美色再好,也不如小命重要,那些個偷眼看的紛紛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下來,只敢用眼角瞟一眼。

黑臉漢子身後還有人,因要將隨行車馬交給店家照顧,那兩人便耽擱了片刻方才進門——那是一個青年和一位穿了男裝的姑娘。

姑娘約莫只是為了趕路方便,倒也並未刻意女扮男裝,衣裳是短打的男裝,頭上依然十分隨意地梳了條辮子,人是細細的一條,長得眉目清秀,她臉頰蒼白,很有幾分大病過的柔弱模樣。

可她走進來的時候,卻不知為什麼,沒人敢像先前一樣明目張胆的打量她。

那姑娘身上有把刀,刀身略長,掛在少女腰間有些累贅,她便拎在手裡,漆黑的刀鞘與素白的手背交相輝映,又詭異的渾然一體,但凡是有經驗的老江湖,一眼便能看出來那刀是見過血的,絕非初出茅廬的小青年拿出來哄人的貨色。

來人正是周翡一行。

這一路熱鬧,李妍李晟都跟出來了,前面戴著頭紗跟李妍走在一起是吳楚楚,還有個楊瑾留著路上逗悶子。

那天周翡在四十八寨客房中偶然撞見楊瑾,立刻就想起此人跟行腳幫關係匪淺。她和謝允兩人護送吳楚楚回四十八寨,走得那麼小心翼翼,這廝居然都能堵住他們,這能耐算起來比他那聞名九州的「斷雁十三刀」還厲害。

有便宜不佔王八蛋,楊瑾這麼個渾身上下寫滿了「快來利用我」的冤大頭在前,周翡頓時有了想法。她即興發揮,煞有介事地將寇丹為了「海天一色」反叛四十八寨添油加醋一番,還把青龍主與山川劍的舊恩怨等事一起兼容並包地編了進來,給楊瑾畫了一張神秘的大餅——

「你肯定猜不出這『海天一色』是什麼,」周翡神神秘秘地對楊瑾說道,「端王爺——南邊的那個告訴我,『海天一色』其實是一筆遺產,收容了無數或因天災、或因人禍分崩離析的門派遺物,也包括大葯谷,我魚太師叔的『歸陽丹』就是這麼來的。除了大葯谷,其他門派武功典籍自然也是應有盡有,你想想山川劍的劍,再想想我外公的刀……是不是都有點博眾家之長、集大成者的意思?可惜端王沒說完就跑了,要想追查到底,我得先找到他。」

楊瑾聽了個目瞪口呆,自動過濾了其他字眼,只剩下「典籍……我外公的刀……集大成者」這麼幾個詞。

周翡這種鬼話,哄李妍都糊弄不住,大概只夠忽悠忽悠楊瑾了。楊瑾其人,聽聞江湖上捕風捉影地傳出一個「南刀傳人」,連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便先行熱血上頭,尋死覓活地前來較量,斷然不能以常理度量。此人聽說一個「刀」字,耳朵能當場長兩寸,被周翡一番渲染,立即對「海天一色」充滿了嚮往,暈頭轉向地便被她拐下了山。

而吳楚楚跟來,則另有緣故。

她雖知道周翡在胡說八道,但也知道她不是憑空胡謅——無論海天一色是什麼,都必然跟吳家關係匪淺,是害死她母親和弟弟的元兇。按理說,她從終南到四十八寨,一路腥風血雨,可謂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安穩下來,剛來又走,豈不折騰么?

可話說回來,即便她只是個嬌嬌弱弱的閨閣小姐,便能以自己無能、沒用為由,心安理得地躲在蜀山中閉目塞聽么?那縱然平安一世,苟且富貴,又豈是為人子女的道理?

吳楚楚聽了周翡對水波紋的轉述,發現刻著水波紋的東西正是她從小戴在身上的長命鎖,便當機立斷地將這東西託付給了李瑾容——帶著這玩意,她是仇天璣等人爭搶的香餑餑,交出去了,她就成了無牽無掛的一個孤女,誰也沒功夫對付她。

吳小姐回自己院里,給李大當家留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也跟著周翡跑了。

有李妍這大喇叭在,他們的動靜自然瞞不了李晟。李晟放心不下那位教了他幾個月的老道士沖雲子,也不想再蝸居在長輩羽翼下自命不凡,他受沖雲子之託,帶話回來,現在話已經帶到,眼看四十八寨有李瑾容坐鎮,又有南朝大軍駐紮,用不著他,便也乾脆跟著下山了。

至於李妍……那是以「不帶我,明天就給你們宣傳得舉世皆知,你們誰都走不了」的方式,死皮賴臉跟出來的添頭。

行腳幫有「車船店腳牙」,論其「無孔不入」,比丐幫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僅是「店」一支,便能將大小酒樓客棧都納入眼線中,有楊瑾的面子和李妍身上那紅瑪瑙的五蝠令,行腳幫辦事很痛快。

但謝允常年跟玄白二位先生鬥法,經驗十分豐富,小尾巴也不是那麼好抓。

「頭一戶」的店小二趁著招呼他們落座點菜的功夫,在楊瑾耳邊悄聲道:「小人是藍色蝠的,那日小人多嘴,跟別的客人多說了幾句話,隔壁桌有個客人大概是聽出了點什麼,立刻便放下錢走了,小人回想起來,那人形貌似乎與您要找的『水貂』很像,而且對咱們幫里人非常熟悉,不知準不準……哦,對,他還留下了這個。」

店小二說著,取出銅錢,迎著眾人不解的目光,他壓低聲音解釋道:「這其實就是普通的大子兒,但那位客人留下的時候,錢上是生著一層寒霜的。」

周翡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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