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五章 死生不負

黎明將至,依附於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了二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浩劫。

打更人正懶洋洋地提燈走在空蕩蕩的街上,人家門口的狗被腳步聲驚動,抬頭一見是他,又見怪不怪地重新將腦袋搭回前爪上,伸長了舌頭打了個哈欠。突然,狗頭上軟趴趴的一對耳朵警覺地立了起來,它一翻身站了起來,伸長了脖子望向小路盡頭,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更夫敷衍地敲了幾下梆子,隨口罵道:「狗東西,發什麼……」

他的話音到此戛然而止,地下傳來越來越逼近的震顫,更夫睜大了眼睛,抻長脖子望去。隨即,他手上的紙燈籠「啪」一下落了地——黑衣的鐵蹄與噩夢一同降臨,潮水似的湧入平靜的小鎮。

雞鳴嘶啞,家犬狂吠。

綉著黑鷹與北斗的大旗迎風展開,獵獵作響,更夫傻愣愣地盯著那面旗子看了一會兒,驀地激靈了一下,轉身便要跑:「黑旗和北斗,偽朝的人打來……」

一柄斬馬刀驟然從他身後劈下,將這更夫一分為二。

提刀的男子有四十來歲,雙頰消瘦凹陷,劍眉鷹眼,面似寒霜,一條山根險些高破臉皮,睥睨凡塵地坐鎮面門正中——只是鼻樑處有一條傷疤,橫截左右,面相看著便有些陰冷。

「偽朝,」他一抖手腕,斬馬刀上的血珠撲簌簌地落下,這男子輕輕笑了一下,回頭沖一個被眾多侍衛眾星捧月似的護在中間的胖子說道,「這就是王爺說的『匪人』吧?下官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誅。」

那「王爺」年紀不大,充其量不過二三十歲,一身肥肉卻堪稱得天獨厚,遠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長出來的分量。連他那胯下之馬都比旁人的壯實許多,饒是這樣,依然走得氣喘吁吁,隨時打算跪下累死。

聞言,胖王爺臉上露出一個憨態可掬的笑容,千層的下巴隨即隱沒在行蹤成謎的脖子里:「哈哈哈,陸大人,搖光先生!好悟性,好身手,本王真是與你相知恨晚!」

小鎮中燈火忽然大熾,哭喊聲像一根長錐,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晨曦。

陸搖光無聲地笑了一下,回道:「多謝王爺賞識。」

說完,他將馬刀一擺,下令道:「北斗的先鋒們,『匪寨』當前,你們都還愣著幹什麼……啊,這邊的耗子出頭更快。」

黑衣人們整齊地順著他刀鋒指向,望向霧氣氤氳的長街盡頭,只見四五個提著兵刃的漢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那裡。他們穿戴各異,有粗布麻衣的販夫走卒,有像模像樣的客棧掌柜,還有那頭戴方巾,挽袖子拍驚堂木的說書先生。

陸搖光坐在馬背上,輕輕一點頭,問道:「北斗破軍,來者何門何派,報上名來?」

領頭人緩緩舉起手中長戟:「販夫走卒,不足掛貴齒。」

陸搖光道:「這話我聽見沒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竟不知世上什麼時候多了個『販夫走卒幫』。」

說完,他面帶憐憫地輕輕一揮手,黑衣人們一擁而上,像暗色的浪潮一樣淹沒了那幾個人。

胖王爺只遠遠掃了一眼,便不再關心這些螳臂當車的大傻子。他扶著兩個隨從的手,從馬背上下來,用馬鞭掃開一個滾到眼前的死人,負手抬頭,望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層層守衛的山上,長老堂中二十年的老牆皮斑駁,數輩青苔死後還生,一眼看去,仍是勝似當年的鬱鬱蔥蔥。

林浩站在門口,他是個穩重講理的年輕人,儘管背在身後的手一直在無意識地來回捏著自己的關節,神色和語氣卻仍是十分平靜恭敬。他對趙秋生說道:「師叔,咱們山下總共八個暗樁,如今已經有七個與我寨中斷了聯繫。我早已事先傳令,讓他們不得輕舉妄動,千萬保留實力,目前卻無一人遵從。想來不是兄弟們不服調配,實在是身在其中,難以獨善其身。」

張博林困獸似的在長老堂中來回溜達,趙秋生端坐高椅上,面色鐵青,喝道:「姓張的,你在這兒老驢拉磨似的轉什麼?」

張博林當即回嘴道:「老子不是老驢,老子是個縮頭龜兒子!」

林浩低眉順目地輕聲勸道:「張師叔,有話好好說。」

趙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實木的獸頭扶手被他拍了個「頭破血流」,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張博林,大當家臨走時將寨中大小事宜交到咱們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個門派,上千人,莫說是縮頭,就算是斷頭,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門破,四十八寨數十年基業毀於一旦,你打算怎麼跟大當家交代?」

張博林被他堵得臉紅脖子粗。

林浩卻說道:「蜀中路難,山下多是貧瘠之地。這二十年,不也是大當家一力經營,方有如今的繁華嗎?真要有什麼閃失,師叔,咱們就能和大當家交代了嗎?」

趙秋生噴了一口粗氣。

林浩的語氣更加和緩,話卻說得越來越重:「師侄一直聽家中長輩念叨,說咱們四十八寨當年就是為了收容義士,抵抗暴政方才扯起大旗的——趙師叔是當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詳,輪不到我一個後輩提醒——那麼如今有敵來犯,當年的義士反而高掛弔橋,不聞不問,豈不是有違當年盟約?」

趙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林浩城府極深,神色不變地低頭一抱拳,沉默地賠了個油鹽不進的罪,好像看出了趙秋生的色厲內荏。

趙秋生回身一腳將椅子踹翻:「山間機關重重,崗哨錯綜複雜,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你不過是仗著這個才勉強退敵,不要以為我老糊塗了不知道!你這一點人,就算個個是絕代高手又怎樣,能碾過那偽朝大軍幾顆釘,啊?誰攔著你義氣了?誰攔著你找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別他娘的拖著滿山無知婦孺……」

就在這時,長老堂外突然傳來馬吉利的聲音。

馬吉利大聲沖什麼人說道:「阿翡你來……等等,你……你這是做什麼?」

這一嗓子短暫地將吵成一團的三個人的視線都引了過去,只見周翡帶著一幫年輕弟子,大步闖進了長老堂。進門,周翡視線一掃,先飛快地行了一圈禮,說道:「洗墨江牽機已經重新打開,我留了幾個人在那兒看著。岸邊有新設的崗哨,就算有敵來襲,一時半會兒也渡不了江,諸位師叔師兄放心。」

然而此時沒人聽她說話,三位長老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命人抬進來的擔架上——魚老無聲無息地躺在上面,神情舒展,面色隱約帶著一絲紅潤,嘴唇卻呈現出詭異的青紫色。

好一會兒,趙秋生才率先移開視線,問周翡道:「你把他抬到這兒來幹什麼?」

周翡面不改色地道:「趙師叔,兇手出逃,大仇未報,我就算合上了魚太師叔的眼,也難以強行讓他瞑目。侄女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抬到長老堂,聽師叔師伯們裁決。」

趙秋生剛罵跑了一個腦子有坑的張博林,數落了一個陽奉陰違的林浩,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眼還有個倒霉孩子周翡來添亂。他有種獨撐偌大四十八寨,身邊都是坑的孤憤感,氣得指著周翡半晌說不出話來,差點要吐血。

好在這時候,方才還跟他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張博林等人改弦更張站在了他這邊。倘若只是內亂,以周翡的身手,確實有資格當個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圍城卻未必。

張博林直言道:「阿翡,這裡沒你的事。」

林浩則稍微委婉一些:「不能那麼說,還是有一件要事囑託給周師妹的,趁這會兒山下正亂著,可否勞動師妹跑趟腿,給大當家送封信?此事事關……」

「寨中生死存亡?」周翡不怎麼客氣地打斷他,「咱們在外面的暗樁還剩幾個能用?林師兄,你知道大當家現在到了哪個山旮旯了嗎?」

林浩一時語塞。

周翡接著道:「偽朝出兵攻打四十八寨,這消息自己會長腿飛到大當家耳朵里,再滯後也肯定比我沒頭蒼蠅一樣滿世界找她去得快,這道理林師兄不明白?你自己傻還是我傻?」

林浩:「……」

周翡學著他那恭謹圓滑的樣子略一低頭,找補道:「師妹出言不遜,失禮。」

趙秋生吹鬍子瞪眼道:「周翡,你想幹什麼?」

「給我一百人。」周翡一點彎也不饒,直言道,「剩下的固守寨門,謹慎戒備,不必擔心寨中安全。您放心,偽朝不是有數萬大軍嗎,我有圍著山崖的數十村鎮,不見得比誰人少,沒有怕他們的道理。再者,山下有鳴風,有北斗,還有偽朝的官員,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一伙人,我也不信他們親密無間。給我人和時間,我去摘幾顆腦袋回來給大夥下酒。」

最後一句話被她說出來,並沒有殺氣騰騰,反而有種冷森森的理所當然。不等趙秋生髮話,周翡便又道:「趙師叔也不必抬出我娘,和她也好交代——她自己在這兒都管不了我,想必不會苛責諸位。」

在場的幾位都聽說過周翡在秀山堂從李瑾容手裡「摘花」的壯舉,一時居然無言以對。

周翡一笑,隨後頭一次主動提起了自己在外面的經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