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五章 朱雀主

其實是周翡初出茅廬,弄不清自己的水平。

她年紀不大,哪怕從娘胎里就開始練,內功也未見得有多深的積累,因此不耐久戰是正常的,倘若對手人多或是恰好與她水平相當,她就會很被動。而破雪刀乃李老寨主四十歲時修補完成的,他那時尚未老邁,經驗與積累卻已經極為深厚,正是一生中的巔峰,因此破雪刀極烈、極暴虐,周翡天生條件本不太好,九式破雪刀,她有一多半是難以施展的——但這些都不代表她稀鬆平常。

就算是李晟,倘若不是他當時正心緒起伏,那兩個蒙面人又卑鄙偷襲,也不會落到這些人手裡。

習武不比讀書——哪怕是讀書,首先得交得起先生束脩、供得起文房四寶,就算這些都沒有,「鑿壁借光」,起碼要有個「壁」,有片瓦擋雨、一席容身之地才行,這在當今世道,就已經是比一半的人都優越的出身了——習武則要更苛刻一些,因為還要有師父領進門。貧家子弟倘若悟性絕佳,尚可在門口聽院內書聲,但習武之人,十八般兵器就算不會使,起碼也要認得。氣門、經脈等,入門的時候都得有人手把手教,否則錯認一點,走岔了氣是輕的。不少功夫是師長言傳身教的,壓根兒沒有一字半句留在紙面上,百部武學中不見得有一部能成為紙面上的典籍,而能成為典籍的,通常都是門派中出了一代宗師般的人物,這些人很少考慮小弟子的接受能力,整理出的典籍有不少佶屈聱牙,倘若沒人細細講解,一般讀過兩三年書就自以為不算睜眼瞎的人怕是連上面的字都認不全。

可是各大門派,哪個不是敝帚自珍?

大多數幫派的所謂「弟子」,其實入門以後都不過是由老弟子傳一些粗淺末流的拳腳功夫,平時與普通雜役沒什麼區別,打起來都是炮灰。那廚子被她這全神貫注的一刀捅個對穿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周翡幾乎懷疑自己殺錯了人,然而事已至此,就算真殺錯了,她也不敢再耽擱,她一彎腰將那廚子的屍體拖進伙房,又按照鄧甄師兄他們的做法,生疏而細緻地處理了地上的痕迹。然後回身閂上伙房的門,用水缸里的水隨便洗了洗手,把剩下的一個饅頭拿出來,一邊啃一邊將伙房翻了個底朝天。

最後,周翡找到了一堆送飯的食盒,旁邊有一個半人高的柜子。

食盒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紅的,上面刻了個「赤」,一種是黑的,上面刻了個「玄」,想必是為了區分開給看守和囚徒的伙食,柜子里有一堆藥瓶,也不知都是幹什麼用的。周翡對這些瓶瓶罐罐一竅不通,也不敢亂聞,乾脆隨手撕下一塊桌布,兩頭一系,做了個布兜,一股腦地兜走了。

然後她沒有立刻離開,在原地逗留了片刻,思考自己是否還有遺漏。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尖銳的馬嘶聲混亂地響起來。周翡一驚,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見不遠處的馬棚火光衝天,不知是誰又放火來又放馬,簡直跟她「英雄所幹缺德事略同」,把她暫時擱置了的計畫完美地執行了!

接著,喊殺聲乍起,無數道黑影從四面八方落下來,頓時便如油入沸水,將整個山谷炸了個底朝天。周翡很想看看這位不知名的「知己」是何方神聖,然而她想起謝允那句「不日必有是非發生」,還有要她迅速離開的警告,便直覺這伙「知己」不是來救人的。她立刻從伙房裡溜了出來,將一個包裹的藥瓶護好,反手抽出長刀,逆著人群沖了出去。

外面那叫一個亂,人咬人,狗咬狗,黑衣人與山谷中的崗哨們混戰在一起。周翡剛一衝出去,便迎面碰上了山谷中的幾個崗哨,她提刀的手腕一綳,正要對敵,那幾個崗哨暈頭轉向中見她也沒穿黑衣,居然熟視無睹地從她身邊跑過去了!

周翡:「……」

她還沒來得及偷著樂,剛跑過去的崗哨又反應過來了,領頭的一個猛地回過頭來,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嗷」一聲暴喝:「不對,你又是什麼……」

對方「人」字未曾出口,周翡已經先下手為強了,她吃飽了,手中長刀有如吐芯之蛇,轉眼隨著三聲慘叫,她已經放倒了三人,徑直衝到了那領頭人面前,那領頭人一聲暴喝,雙手泛起鐵青的光,竟要用一雙肉掌去接她的刀。周翡驀地往上一躥,虛晃一招,縱身越過那領頭人的頭頂,翻身上了一棵大樹,在樹冠上輕輕借力,轉眼人已在兩丈之外。那領頭人正要命人追擊,身後突然響起凌厲的刀鋒聲,幾個黑衣人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身後。

周翡常年在黑燈瞎火的洗墨江中跟牽機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早已經爐火純青,動手的時候便看見了逼近的黑衣人,當機立斷撂下他們脫身而去。

此時,地下石牢中的謝允已經半睡半醒地養神良久,終於在壓不住的喊殺聲中睜開了眼睛,外面是什麼場景他看不見,但聽聲音也大概能想像到。他扶著冰冷的石壁站起來,腿有些軟,腳步卻不著急,緩緩地踱步到牆上有孔洞的一側,側身靠在牆上,對隔壁的白骨低聲道:「布衣荊釵蓋不住傾城國色,吃齋念佛也藏不住野心昭昭。怎麼總有人覺得自己能瞞天過海?霍連濤真是個棒槌啊,對不對?」

白骨默無聲息。

謝允搖頭一笑,隨即又想起了什麼,臉上終於露出一點憂色,說道:「這禍端比我想像中來得還早,那小丫頭也真會趕日子,你說她跑得掉嗎?」

就在他身陷囹圄、還替外面的人閑操心的時候,隔壁石室中突然一陣稀里嘩啦的動靜,上面一串沙石掉下來,蹦起來的石子三蹦兩蹦地砸了那白骨一個腦瓜崩,把那已然魂歸故里的白骨兄砸得一歪脖,腦袋掉下來了。

「哎喲。」謝允十分心疼地看著那在地上滾了兩圈的頭顱,「罪過罪過,又是誰這麼毛手毛腳的?」

下一刻,一道人影驀地從那窄小的縫隙中沖了進來,兩步便帶著一身烽火氣落到了謝允面前,來人飛快地說道:「我都不認識,你快看看哪個是解藥?」

謝允看清去而復返的周翡,驀然變色,她手中竟然只剩了一把光桿刀,刀鞘不知落在了哪裡,不但跟人動過手,恐怕還是一路砍過來的。他難得斂去笑容,一時露出幾分厲色:「我不是叫你走嗎?怎麼又回來了!」

周翡從小被李瑾容凶到大,才不在乎他這點溫柔的「厲色」,說道:「別扯淡,外面打成一鍋粥了,你少啰唆兩句,快點看。」

謝允被她噎得不輕,然而事已至此,廢話無益,他只好挨個兒接過周翡從小孔里遞過來的小瓶子:「避暑丹、穿腸散、金瘡藥粉,這兒還有一瓶鶴頂紅,這個是什麼?春……嘶,你跑哪兒去了,怎麼什麼都拿?」

周翡莫名其妙地問道:「春什麼?」

「抹春餅的醬……別瞎問。」謝允順口胡謅,同時牙疼似的看了她一眼,接過了下一瓶,先是聞了一下,隨後他「嗯」了一聲,又倒出一點嘗了嘗,一開始有一點淡淡的草藥味。片刻之後,那點草藥味陡然發難舌尖,排山倒海的辣味順著舌尖經過他口中,瞬間淹沒喉嚨,沖向四肢百骸。

謝允一個沒留神,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那股辣味彷彿一排大浪,滅頂似的掃過他骨縫中纏繞的溫柔散,一鞭子把他抽醒了,消失了不知多久的力氣緩緩回歸到他身體里。謝允掙扎著舉起一隻手,啞聲對周翡道:「是……是這個。」

周翡眼睛一亮:「這就是解藥嗎?一次吃幾勺?」

被辣得死去活來的謝允聞聽了這種「無忌童言」,差點給她跪下,忙道:「別別,抹一點在鼻下或舌尖就行,按勺吃要出人命的……外面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周翡三言兩語把突如其來的黑衣人說給他聽了,謝允越聽越皺眉,說道:「不好,你從那邊上去,跟我走。」

說著,他試著提了口氣,直接順著送飯時吊下來的草繩飛身而上,雖然周身血脈還有些凝滯,但大體不是半癱狀態了。他從頭上取下束髮的簪子,那東西非金非玉非木非骨,乃少見的玄鐵,頭很尖,跟時下男子用的束髮簪大有不同,也不知平時是幹什麼壞事用的,反正三下五除二就把上面的鎖頭給捅下來了。

周翡見狀,不再耽擱,順手撿起白骨腦袋放回原位,怎麼下來的怎麼安上去了。

此時,整個山谷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

謝允將解藥的瓷瓶磕碎了,這時候就不必講究什麼干不幹凈的問題了,他一路將藥膏抹在每個石牢的門口。

周翡迅速跟上他,一邊挨個兒將石牢門上的鎖砍松,一邊盡量不去直視用各種姿勢舔牢門的英雄好漢們……有些好漢大約吃不慣辣,舔完還要神情痛苦地嘰喳亂叫一番,好不熱鬧。

漫山遍野都是居心叵測的殺手,唯有他們倆救火似的救了一路。

謝允的輕功不知師承何處,簡直有點邪門,周翡懷疑他骨頭裡可能灌了好多氣,飛奔起來完全不費力,活像一張被大風颳走的薄紙。她本就有些追不上,還得扛著大刀干體力活,一時連氣都快喘不勻了。最要命的是,這一大圈砍下來,她沒能找著李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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