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二章 破雪重現

「都是我老太婆那不成器的兒子,給大當家添麻煩了。」王老夫人顫巍巍地嘆了口氣,說道,「去年三月,他和我說在寨中待得煩悶,想出去找點事做。正好當時有位貴客將至,要咱們蜀中派人去接,他便請纓前往,六月里來信說是接到了人,十月又來一封信,說是已經到了洞庭的地界,若是趕得上,能回來過年,之後便再無音信。」

「老夫人不要再提『麻煩』二字,晨飛本就是替我四十八寨辦事。」李瑾容說道,接著,她又轉向李晟和周翡,說道,「所謂貴客,是忠武將軍吳大人的家眷,忠武將軍被北賊所害,夫人帶著一子一女兩個遺孤避走終南,去年因藏身之處遭人泄露,不得已向我求援。我寨中派了十三人前往,都是好手,卻至今未歸。」

王老夫人低聲道:「慚愧。」

「洞庭一帶,匪盜橫行,本不太好走,帶著吳將軍的家眷拖慢了行程也未可知,老夫人不必憂心。我想這會兒他們應該也不遠了,您若不放心,帶人迎他們一段就是。」李瑾容一擺手,又對周翡和李晟說道,「此行本不必帶你們兩個累贅,是我厚著臉皮求老夫人順路帶你二人出去長長見識,到了外面,凡事不可自作主張,敢給我惹事,回來當心自己的狗腿。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老夫人年事已高,路上多長點眼力見兒,別什麼事都等人吩咐——我說你呢,周翡。」

周翡暗暗翻了個白眼,悶聲應道:「是。」

李晟忙道:「姑姑放心。」

李瑾容臉色緩和了些,擰著眉想了想,明明有不少話想囑咐,可是挨個兒扒拉了一番,又覺得哪句說出來都瑣碎,沒必要,便對李晟說道:「晟兒替我送送王老夫人,阿翡留一會兒。」

等李晟領命扶著王老夫人走了,李瑾容才對周翡說道:「過來。」

周翡有些忐忑,眼巴巴地看了李晟他們的背影一眼,總覺得大當家單獨留下她沒什麼好事——據以往的經驗來看,這想法是十分有根據的。

李瑾容卻把她帶到了平時他們兄妹三人一起練功的小院里,從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把長刀,拿在手裡看了看,對周翡問道:「鳴風一派深居簡出,極少與人來往,一年到頭大門緊閉。據我所知,他們那邊也極少願意和別人切磋交流,何況鳴風並沒有正經刀法,你從哪兒學的?」

周翡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很快反應過來——是了,魚老也說過,她整天在牽機中混,刀法里都沾了不少鳴風的邪氣,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沒去過,他們那邊不是不讓進嗎?」周翡便實話實說道,「都是跟牽機學的。」

李瑾容心裡有些訝異,因為周翡並不是那種過目不忘的孩子,當年她跟著周以棠念書的時候,想往她腦子裡塞點書本知識,像能要人老命,剛教會了,睡一覺又忘了,可是在武學一道,她有種奇異的天賦——她未必能完整地把自己看見過的招式記下來,卻往往能挑出最關鍵的地方,精準地得其中真味,再連猜帶蒙地加上新的領悟,按照她自己的方式融會貫通。

這本事也不知是像誰。

李瑾容心裡這樣想,面上卻沒有什麼讚許的意思,只將話音一轉,淡淡地說道:「破雪刀一共九式,是你外公親手修訂的,乃極烈之刀。你們三個的資質或多或少都差了一點,我一直沒傳你們這套刀法——魚老早年受過傷,又兼年紀大了,氣力略虧了些,所以……」

她話說到這兒,突然一把抽出手中長刀,旋身以雙手為撐,驟然發力。那刀風「嗚」一聲尖嘯,凄厲如塞北最暴虐的北風,欺風卷雪,撲面而來——正是周翡在摘花台上使過的那一招。

周翡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感覺自己周身的血彷彿都被凍住了。

李瑾容這才緩緩收招,說道:「真正的『破雪』,哪怕你手裡只有一張鐵片,它也不會碎,因為它不是玉石俱焚的功夫。」

周翡脫口問道:「那是什麼?」

李瑾容平靜地說道:「是『無堅不摧』。」

周翡睜大了眼睛。

「人上了年紀,凡事會想著留餘地,因此你魚太師叔的刀法中多有迴轉之處,破雪刀只得其形,未有其意。」李瑾容看了周翡一眼,又道,「而你,你心裡明知道這一刀會斷,卻有恃無恐,因為知道我不會把你怎麼樣,只要拖延片刻就能拿到紅紙窗花,你這不是破雪刀,是小聰明。」

李瑾容雖然說得不像什麼好話,語氣里卻難得沒帶斥責——因為她從來都認為小聰明也是聰明,不管怎麼樣,反正目的能達到,就說明管用:「真等臨到陣前,如果你未曾動手,心裡就知道刀會斷,便不免會動搖——不用爭辯,人都怕死,再輕的動搖也是動搖。」

周翡不解道:「可不管我怎麼想,那刀也肯定會斷啊。」

她就算再在洗墨江里泡三年,也不可能勝過李瑾容,這就好比螞蟻哪怕學了世上最厲害的功夫,也打不過大象一樣。不管相不相信,這就是事實。周翡想:難不成破雪刀是一套教人不自量力的刀法?

李瑾容眉尖微微一動,好像看出了她心裡的疑惑,忽然露出了一點吝嗇的笑容。她將長刀的刀尖輕輕地戳在地上,說道:「你可知道世上有多少高手?」

周翡不知道這一問從何而來,腦子裡不由自主地閃過好多寨中長輩告訴過她的江湖故事,什麼「北斗七星」,各大門派,一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爭鬥……還有他們至今都是個傳說的大當家。

她便答道:「有很多。」

「不錯,很多,」李瑾容道,「山外又有高山,永遠沒有人敢自稱天下第一。但是你要知道,每一座高山都是爹娘生、肉骨做,都牙牙學語過,每個人的起點都是從怎麼站起來走路開始,誰也不比你多什麼。沙礫的如今,就是高山的過去,你的如今,就是我們的過去。阿翡,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間行走的都是凡人,你為何不敢相信自己手中這把刀能無堅不摧?」

周翡再次愣住了。

李瑾容道:「你看好了,我只教一遍,要是以後再來問,我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有閑工夫了。」

三天後,周翡和李晟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在李妍「水漫金山」的十八里送別中,跟著王老夫人下了山。臨行,周翡回頭看了一眼當年將她鎖在門裡的鐵門,不知是不是這幾年她又長了幾寸的緣故,她總覺得那鐵門好像沒那麼高了。

這一行能順利嗎?兩三個月能回來嗎?會遇到些什麼事……能不能聽見她爹的消息?前途種種,彷彿都是未卜。

周翡和李晟都是沒進過城的鄉巴佬,李晟那小子裝得目不斜視,其實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也老四處亂瞟,還得努力剋制自己,以防露出看什麼都新鮮的傻樣來。四十八寨外圍二十里之內的村鎮雖然還是他們的勢力範圍,但風物已經與寨中大大不同了。

寨中也是人來人往,但都十分整肅,弟子們起居作息、一日三餐,都定時定點,不像山下,什麼人都有,男女老幼摩肩接踵。他們來的時候正好在趕集,人群熙熙攘攘,南腔北調,說什麼話的都有,小販們大聲吆喝,泥猴似的小孩一幫一幫地從大人們腳底下鑽過去,撞了人也不道歉,嘰喳亂叫著又往遠處跑去。討價還價的、爭吵談笑的、招攬生意的……到處都是人聲。

周翡一路走過來,不知在東張西望的時候聽了多少聲「借過」,沿街小販蛤蟆群似的,七嘴八舌地沖她呱呱。

「姑娘快來看看我家的布比別家鮮亮不鮮亮?」

「姑娘買個鐲子回去戴嗎?」

「熱騰騰的紅糖燒餅,嘗嘗嗎?不買沒事,掰一塊嘗嘗……」

周翡:「……」

她不知道這些小販只是順口招呼,只當別人在跟她說話,總覺得不好不理,可是抬頭看見好幾十張嘴開開閉閉,又理不過來,簡直有些手足無措,幸虧王老夫人命人過來把她拉走了。他們一行在鎮上唯一一家當鋪落了腳,那正是一處寨中平日里收送信的暗樁。

三日後。

山影幢幢,道阻且長。

方才下了一場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坑坑窪窪的,一輛馬車轆轆走過,車輪濺起了大大小小的泥點,弄得車身上也多了幾重狼狽,馬車前後有幾匹高頭大馬開路隨行,一水的練家子,個個目不斜視地趕路。

車裡坐著個一臉富貴相的老太太,正在打瞌睡,旁邊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頭上扎了一對雙平髻,穿一條鵝黃裙,不施粉黛,額上幾根碎發下露出一張白生生的小臉,似乎是老夫人身邊的嬌俏小丫頭。可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少女的坐姿極為端正,任憑馬車左右亂晃,她自端坐如鐘。她微微閉著眼,不知在凝神細思些什麼,眉宇間有種呼之欲出的殺伐之氣。實在是梳了丫頭髻也不像丫頭。

這一行,正是王老夫人和包括周翡、李晟在內的一干弟子。

王老夫人失蹤的兒子最後一封信曾說他們到了洞庭附近,此地正有一武林世家,名叫「霍家堡」,在岳陽城裡。

霍家老家主霍長風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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