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江曉媛第一次看見「春日新娘」四個字的時候,其實還是有一點靈感的。

「春日」是清新,「新娘」是甜美,題目里含的這兩個要求一目了然。

一般對於女造型師來說,「清新」和「甜美」都是強項,她們哪怕不幹專業,平時自己穿衣打扮也都有很多心得,這個題目可謂是手到擒來的,但等江曉媛心神俱疲地應付完蔣博的客戶,抱著一本記得亂七八糟的素描本在工作室的客廳發獃的時候,她那裝靈感的腦子忽然空蕩蕩的,像一間被洗劫過的房子,什麼都不剩了。

「春日新娘」——怎麼做?又綠又白嗎?

江曉媛眼前浮現了「打奶茶」的那個廣告,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時,蔣博終於遊魂一樣地從休息室里溜達了出來,他頂著起床氣走到沙發旁邊,伸腳在江曉媛小腿上踢了一下,吩咐說:「去給我叫外賣。」

江曉媛:「……」

等江曉媛打完外賣電話回來,發現太后娘娘正坐在沙發上,審閱她和客戶方才溝通後擬定的初步方案。

江曉媛心裡「咯噔」一下,想:「歇菜了。」

她方才整個人不在狀態,一直心不在焉的,勉強勾勒出來的那個大體方案也就能把外行的客戶糊弄過去,萬萬糊弄不了蔣老師。

蔣老師在工作上從來眼裡不揉沙子,平時私下怎麼以下犯上都無所謂,該乾的活要是有一點幹得不漂亮,就得等著被他收拾。

果然,下一秒,蔣博把她那破舊的素描本往桌上一扔,高高挑起鋒利的眉眼,狠狠壓抑住下面澎湃的火氣,山雨欲來地問:「這是什麼玩意?」

江曉媛無言以對。

蔣博:「錄音筆呢?給我。」

和客戶溝通方案的時候,有時候為了造型師的後續思路不出差錯,在徵得了客戶同意後,他們是要用錄音筆錄下談話的。

江曉媛知道自己這個客戶接待得確實不走心,不由得更心虛兩分,貼著牆根取來了錄音筆,戰戰兢兢地遞給蔣老師。

蔣博白了她一眼,插上耳機,面沉似水地坐在沙發上,一邊翻江曉媛塗鴉似的方案一邊聽,彷彿隨時準備亮出爪子,撓她一臉花。

江曉媛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中間躡手躡腳地走出去接了一次外賣,跟送外賣的說話也彷彿地下工作者接頭,嚇得那小姑娘誠惶誠恐地接了錢就跑了。

她小太監一樣把外賣排成一排,放在蔣老師面前,不敢擅自跪安,垂頭喪氣地戳在一邊,等著挨一通訓斥。

半個小時以後,蔣博把速寫本和錄音筆都放下,把素描本推給江曉媛,一言不發地吃起自己的東西。

江曉媛心驚膽戰地接過來,把蔣老師增補的方案從頭到尾閱覽了一遍,她得承認,其實真認真,很多東西她是想得到的,只是當時走神沒往上寫。

蔣博不知道是餓了多久,三兩口解決了一頓飯,吃完一抹嘴,敲了敲桌子:「拿走吧,順便給我倒杯水。」

江曉媛默默收拾了桌子,給他倒了杯水。

蔣博:「今天這事我就先不追究你,你現在心裡都是預選賽吧?怎麼,覺得預選賽這個選拔法讓你失望了?」

江曉媛自覺不是什麼憤世嫉俗的人,也是知道人情世故的,可她心裡忽然有點過不去這道坎。

一個人,披星戴月的努力,連自己都能感動,在組委會面前就是毫無意義的嗎?別人只憑著關係和門路,就能輕易把那些嘔心瀝血拒之門外么?

因此她一時沒吭聲。

蔣博:「你的失望一分錢也不值,趕緊收一收吧,沒人買賬——等有一天你的大名出現在大賽組委會高官席位上,再談你看得慣看不慣吧。現在?呵呵。」

這天,蔣博居然沒有吼也沒有罵,只是一聲「呵呵」冷笑就放過了她,江曉媛卻更心塞了,感覺還不如挨一通咆哮來得舒服舒服。

蔣太后微微一抬下巴:「下去吧,滾去幹活。」

江曉媛收拾了她的素描本,貼著牆走了。

接下來的三天,江曉媛開始做她的預選賽方案,做完要給蔣太后過目,他點頭了才能定稿。不料那蔣博活像到了更年期一樣,處處跟她為難。

第一份方案——

「你這個美甲叫『春日新娘』?誰的新娘?蜘蛛精要嫁黑山老妖吧!拿回去重做,美甲是搭配,搭不好不如不做。」

江曉媛依言在第二份方案里把美甲去掉了。

蔣博又說了:「你讓新娘伸著光禿禿的一雙手去迎接春暖花開嗎?重做!」

第三份方案——

「不行,腦袋上太繁瑣了,你是要在她頭上放一副鳳冠霞帔嗎?還有顏色做得太重了,跟冥婚似的。」

第四份——

「寡淡無味,讓人看完以後毫無印象,你是不是覺得只要是『白』就唯美了?你白得過牆皮和衛生紙嗎?」

第五份方案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傍晚了,蔣博正要下班的時候江曉媛才趕完,她一路小跑地追到門口:「蔣老師……」

蔣博一隻腳踏在門檻上,聞言漫不經心地回頭掃了一眼,這回連點評都省了,他簡略地評價:「什麼玩意!」

江曉媛受了他幾天的折磨,離瘋不遠了,當下賭氣回嘴:「這玩意交上去搞不好都沒人看的,是你自己說的!」

蔣博聽了原地站定,冷冷地看了看她:「沒人看你就能隨便做了嗎?」

江曉媛:「……」

她心裡其實不是那麼想的,連私活都做得嘔心瀝血,反覆修改,怎麼會不把比賽當回事呢?她只是改得心浮氣躁,一時激憤的氣話。

江曉媛簡直恨不能這輩子再也不做新娘妝面,想一想都煩,再多的愛也被反覆地磨磨沒了。

蔣博:「你做一件事,成與不成還能以觀後效,但是作品不行,一旦拿出來給人看,你的水平高低在別人眼裡就這麼定性了,你要是覺得個人形象無所謂,做成這幅樣子也隨你。我讓你三天之內拿出一個方案來,現在已經延期了,明天再不行,你也不用出去給我丟人了!」

說完,他連一聲提示也沒有,關上門轉身走了。

江曉媛:「……」

偌大的一個複式工作室,又剩下她一個人。

她工作在這裡,生活也在這裡,久而久之就有種錯覺,好像她的生命都被局限在這小小的空間里。

江曉媛抱著她的方案往後挪動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審美這種事是很難說的,青菜蘿蔔各有所愛,你覺得美,別人不一定這麼認為,不像練體育的,有一套固定的成績測量方式,更高更快就是更好。

新娘妝面江曉媛做過了無數套,對著方案看得久了,她幾乎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新娘」倆字了,到底應該往哪個方向改,她完全沒有頭緒。

江曉媛伸出手指插/進頭髮里,狠狠地攥了一把髮根。

突然之間,江曉媛想:「可能我就是沒什麼天賦呢?」

造型師和藝術是相通的,甚至造型本身也是一種藝術,而藝術與其他事不同,其他事或許靠能感動上蒼的努力也能感動上蒼,取得成就,但藝術不行,差那麼一點靈感,就是差了天與地那麼遠,用老話說「祖師爺不賞飯吃」,那麼將來就是「大師」和「匠人」之間的區別。

一個人一生嘔心瀝血,如果只能成為一個高明的匠人,那還有什麼意思?

蔣太后什麼都沒說,其實他說了也沒用,差那麼一點的東西,水平不到,沒那麼好領悟,江曉媛永遠也不知道通過蔣博的視線看見的那點差距到底是什麼,她和蔣博中間好像有條天塹一樣。

這讓她無比沮喪,大腦如同一輛怎麼也打不著火的車,幾乎沒辦法安靜下來思考什麼。

剛開始進入某個領域的時候,是沒法知道自己有沒有天賦的,只要努力就好。

可是水平達到了一定程度就到了瓶頸期,江曉媛隱約感覺到,拼天賦的那個殘酷的時刻到了。她終於完成了漫長的征程,打開了上天給她的禮盒,要是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該有多麼諷刺?

江曉媛煩躁地在屋裡轉了幾個圈,抓起外套跑出去了。

她沿街漫無目的地走,心裡沒著沒落地吊在半空,想:「不然我就專心做婚慶美妝算了,以後光明正大地做,不用偷時間接私活了,專門做的話,一個月平均收入六七千是有的,趕上每年五十月份的婚慶旺季,上萬也不是沒有可能,普通化妝師收入高的也就這樣了,還不知足嗎?」

反正她和奶奶在這個城市裡生活是綽綽有餘的。

這麼一想,她面前陡然一馬平川起來,肉眼可見的坎坷與焦慮一瞬間全離她遠去了,她一眼能望到生命的底部。

江曉媛一抬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她工作過的美髮店。

此時晚間焦點訪談已經快播完了,美髮店裡人依然不見少,江曉媛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門口前台順口招呼:「歡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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