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江曉媛:「要貼鑽嗎?」

范女士:「你覺得呢,貼鑽好看嗎?」

「當然不好看,」江曉媛毫不客氣地說,「就您這欠保養的雞爪子手,再要是貼上鑽,准得跟一爪子刨到沙子地里似的。」

范女士當然聽得出她這是出言不遜,此時卻表現出了非常的大度,她一邊任由江曉媛折騰自己的手,一邊遊刃有餘地靠在沙發靠背上,十分好脾氣地說:「看起來你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江曉媛皮笑肉不笑:「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唄。」

說話間,江曉媛已經完成了指甲的基礎護理,上好了打底,她也懶得對這雙枯瘦的手大費周章,想必再捯飭也是一對泡椒鳳爪,於是刷子一甩,幾下搞了個極簡風,利索地收拾好工具,一掀眼皮:「你讓他自己出來跟我說他有病,我就相信。」

范女士聽了,意識到江曉媛是個有主心骨的,有點棘手,並且全然站在蔣博那邊。

她立刻調整策略,耐心十足地坐在沙發上等著指甲干透,不再對江曉媛提蔣博,而是端詳著自己的手說:「你做事情很利索,品味也不錯。」

江曉媛微笑了一下,油鹽不進地回答:「跟蔣老師學的。」

范女士沒接話茬,似乎根本沒聽見,兀自問江曉媛:「你聽說過『聲色美學工作室』嗎?」

江曉媛當然是聽說過,那是業內一個非常著名的造型品牌,旗下有完整的產業鏈,從服裝到化妝品應有盡有,老闆雖然是個幕後工作者,但不甘寂寞,一天到晚上綜藝節目拋頭露面,紅得發紫,據說跟很多一線明星都有長期合作。

范女士和顏悅色地說:「他們家老闆是新加坡的,總部也在那邊,不過看好大陸市場,最近在內地也成立了一個總部,正在招人,我有個朋友正好在裡面做主管工作,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推薦你過去,具體職位要看你的資歷,如果你職業資格夠,可以直接就職實習造型師,不然否則恐怕要做一段時間助理。」

范女士說到這裡,瞥了一眼江曉媛的工具箱,誠懇地說:「你一直在學校工作,考個職業資格應該還是近水樓台的,你覺得呢?」

「聲色」工作室在亞洲造型美妝產業中的地位,好比微軟之於軟體,谷歌之於IT,高盛之於金融……是家喻戶曉的領導品牌,它家出去的每一個造型師都不愁銷路,簡直是一塊金字招牌。

真的能進「聲色」,還用得著每天想方設法地穿山寨?還用得著每天焦慮著什麼時候賺夠錢才能把奶奶接來?

對於江曉媛這種剛入行的小魚小蝦來說,她仰望「聲色」,就像路邊攤煎餅的仰望對門的米其林三星。

儘管打定了主意跟披著人皮的變態鬥爭到底,江曉媛的心肝還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她連忙穩住了動蕩的內心世界,心想:「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范女士一點也不介意江曉媛防備的態度,微笑著說:「來,給我做一個妝面吧,晚妝,我看看怎麼樣。」

她像個提攜後輩的考官,言談舉止令人非常舒服。

即便是成年人,有時候也要從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反饋上來審視自己,范女士毫無過度的友好態度讓江曉媛心裡不由得打起了鼓,有道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對方寬容溫厚的態度讓江曉媛幾乎難以維繫自己冷嘲熱諷的態度。

方才兩個人之間言語的交鋒似乎都是江曉媛一個人的錯覺。

她一瞬間產生了懷疑,自己進門的時候對范女士所有的惡劣印象,是否都建立在預先的偏見上呢?

祁連調查來的東西一定對嗎?

這位范女士一個女人,中年離婚,單身帶著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還不是親生的,本人如果又有錢又花心,會招一些別人的風言風語其實也很正常吧?

有時候造謠多了傳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似的,祁連會不會聽得有失偏頗?

這事不能想,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江曉媛的冷臉有點撐不住,只好默不作聲地動手替范女士收拾常規妝面,還順手把她的頭髮也定了個型。

完事後范女士認真仔細地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表情非常鄭重,鄭重得江曉媛都有點緊張起來,懷疑自己的作品是不是不夠盡心。

「不錯,」范女士說,「你和別的造型師不一樣,色彩感好,學過美術?」

江曉媛:「……嗯。」

她心情有點複雜,連蔣老師都沒看出來,范女士居然一眼察覺了端倪。

范女士一臉驚喜地轉過頭來,親切地看著江曉媛:「說說學過什麼?」

「版畫、油畫、水彩……還有陶藝,」江曉媛說,「都學了一點。」

范女士嘆了口氣:「學藝術的人來做這一行,真是既大材小用、又得天獨厚,小姑娘千萬要珍惜自己的天分,好好地走下去。」

這話近乎語重心長,灌在耳朵里,江曉媛對她的百般防備狼狽地又退了一城,快要潰不成軍了。

「但是你得記住,」范女士繼續語重心長,「做造型師,才華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不是才華,是人脈。你要知道,你在這個地方開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工作室是沒有前途的,客戶在哪裡?誰會給你推廣?這個工作室將來如果被局限在本地,就算做死了,過不了一年半載,你就得挖空心思地跟當地的婚紗影樓競爭新娘妝容——我見過很多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創業,剛開始雄心萬丈,後來不了了之,成的沒幾個,基本都黃了,沒那麼容易的。」

江曉媛:「……」

這話說到她心裡去了。

江曉媛是在路邊發過傳單的人,白手起家有多難,再沒有比她更了解的了。

這個城市裡,每一天都有無數個工作室無數個小店註冊,三五個月之後基本全都銷聲匿跡,難以為繼。

一個大平台大公司要是想做一個項目,那太容易了,決策好就行,但私人小公司卻太難了,十有八九都要被大浪淘沙地淘下去。

要說起來,開工作室還不見得有路邊攤煎餅的收入有保障。

一直以來,江曉媛都不敢太想這些事,想得多了容易動搖,傷害行動力,沒想到被范女士一五一十地攤在了面前。

范女士說:「你想想看是不是這麼個道理,我比你多吃幾十年的飯,見得多了,創業這種事,都是從上到下簡單,從下往上十有八九要失敗——你知道什麼叫從上往下嗎?」

江曉媛沒吭聲。

「就是你一開始先依託於一個大的知名平台,好好學幾年,在這個大平台上把這一行的水蹚熟了,積攢好人脈,再出來單幹,這才是正確的路子,你們那樣硬來是不行的,」范女士耐心地問,「你想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江曉媛無可辯駁,無言以對。

范女士從鏡子里打量著江曉媛的臉,覺得這個女孩實在是太年輕了,年輕得可憎,但也好騙,三言兩語就能被忽悠得動搖起來。

年輕人,一天到晚想的無外乎那幾件事——迫不及待想要功成名就、虛無縹緲的理想和愛情,還能有什麼呢?

范女士於是又加了一把火:「你看看我,原本想著我兒子承蒙你照顧,還想給你送個人情,現在看啊,我真是多此一舉,有技術的太多了,有靈氣的少有,一會給我拍張照片發給他們,他們歡迎你都還來不及,根本用不著我推薦。」

江曉媛掙扎著問:「阿姨,素不相識,你為什麼這麼幫我?」

范女士手托雲鬢:「我沒有幫你,是你自己幫你自己,我好多年沒這麼漂亮過了,小姑娘真有兩下子。」

她的每一句話都無比熨帖,有那麼一瞬間,江曉媛自己都要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不世出的美妝大師了,讓人一見如故,一出手就驚艷四座,所有人都忍不住珍惜她的才華。

江曉媛微微低下頭,目光掃過蔣博住過的這個家,整個別墅的裝修風格都像是個少女的單身公寓,沒有一點男性生活過的氣息,范女士像一個蜘蛛,將她的網鋪就得到處都是,哪裡的風吹草動都躲不過她的眼睛,她隨時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江曉媛忽然單刀直入地問:「就為了不想讓我和蔣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嗎?」

范女士微微一愣,隨後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優雅地站起來,當著江曉媛的面款款走上了二樓,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那房門裡幽深晦暗,所有的窗帘都拉著,一絲光也沒有,地上滿是碎瓷片,一個人影坐在陰影里,看不清是誰……但猜得到。

范女士輕柔地開口說:「你啊,做事做不好就算了,讓你一個人待一會,你都能打破杯子,你說說你還能幹什麼?」

蔣博一聲不吭。

范女士就自問自答:「你連自理能力都沒有,在家裡我寵著你,在外面還要人家小姑娘遷就你……好意思嗎?出來,朋友來了都躲著不見,像什麼樣子!」

江曉媛:「……」

蔣博從那間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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