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埃德蒙·唐泰斯 第二十五章

自欺欺人的重重迷霧之後, 那張窒息的臉, 終於無遮無攔地露出了塵封的真相。

費承宇把金屬環的另一端扣在女人削瘦的脖子上, 蹲下來, 非常輕柔地問他:「寶貝兒, 密碼是誰給你的?」

男孩慘白的面色就像是鬼氣森森的陶瓷娃娃, 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曾經那麼懦弱, 那麼無力, 四肢全是擺設, 他抓不住自己的命運,也走不出別人的囚牢。

「你聽見什麼了?」費承宇帶著腥味的手穿過男孩的頭髮, 「好孩子不應該偷聽大人說話,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對不對?」

費渡記得那個愚蠢的男孩下意識地搖了頭。

為什麼要搖頭呢?費渡想,如果人能回溯光陰,能和過去的自己面對面,那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把那個男孩的頭擰下來。

世界上一切深沉的負面感情中, 對懦弱無能的自己的憎恨, 永遠是最激烈、最刻骨的, 以至於人們常常無法承受,因此總要拐彎抹角地轉而去埋怨其他的人與事。

費承宇看見他這輕微的搖頭, 然後笑了,指著地上滾了一身玻璃渣的女人說:「孩子都不是故意犯錯的,如果犯了錯, 肯定就是不懷好意的大人引誘的, 那我們來懲罰她好不好?」

費渡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還是被迫看見了,她的眼神如往常一樣黯淡、麻木,像一具死氣沉沉的屍體,那天步履輕快地親吻他的,彷彿只是他想像出來的幻覺。

費承宇沖他招手,可是費渡不住地往後退,退得那男人不耐煩了,他就直接合上了套在男孩脖子上的金屬環——兩個環扣,扣在兩個脖子上,一端緊了,一端才能松一點,而控制權,就在小費渡蒼白無力的手上。

他只要攥緊拳頭,就可以從難以承受的窒息感里解脫出來,而這個動作,在無數次的反覆加強和訓練中,幾乎已經成了他的反射。

為什麼他會忘記自己是怎麼進入地下室的?

為什麼他要模糊和他媽媽有關的一切記憶?

為什麼他夢裡的女人總是充滿怨恨?

為什麼那張窒息的臉可以安插在任何人身上,隨時攪擾他的睡眠?

「費渡,費渡!」

費渡的身體抖得不成樣子,被駱聞舟猛地搖了搖,費渡倏地回過神來,隨即好像有人掐著他的脖子,他嗆咳得喘不上氣來。

駱聞舟沒想到自己兩句問話居然問出了這麼大的反應,一時被他嚇住了,聽這個撕心裂肺的聲音,駱聞舟懷疑他要把肺也咳出來,忍不住去摸他的喉嚨,誰知才伸手輕輕一碰,費渡就激靈一下,猛地推開他,腳下踉蹌兩步,狼狽地跪在倒了一地的茶几茶杯中。

有那麼一瞬間,駱聞舟覺得他那雙顏色略淺的眼珠里閃過了近乎激烈的陰影,像是被封印了很多年的妖怪,見血而出。

駱聞舟屏住呼吸,小心地跟著費渡蹲了下來,心驚膽戰地沖他伸出一隻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寶貝兒,是我。」

費渡眼尾的睫毛比其他地方要長一些,略微被冷汗打濕,把那眼角描繪得格外漆黑修長,像是刀尖刻成的。那眼神也像刀尖刻的,定定的在駱聞舟靠近的手上停頓片刻,費渡的魂魄好似方才歸位,他略微垂下目光,任憑駱聞舟的手放在他肩頭。

駱聞舟輕輕地捋著他的手臂,感覺平抬都懶得抬的手臂肌肉綳得厲害:「跟我說句話。」

費渡張了張嘴,嗓子里泛起一陣血腥氣,沒能出聲。

「那我……」駱聞舟有些不知所措,隨即,目光落在費渡毫無血色的嘴唇上,他脫口而出了一句,「我親你一下總行吧?」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這話聽起來挺不像話,然而不便往回找補,乾脆自作主張地抓住費渡的胳膊,把人拉過來,在距離對方極近的地方停頓了一下,看著費渡的眼睛,那瞳孔似乎微微放大,隨即彷彿是認出他,很快又掙扎著強行平靜下來。

駱聞舟嘆了口氣,在他額頭、鼻樑和嘴唇上逡巡了一圈。

費渡合上眼,把急促的呼吸壓得極低、極緩,他習慣於這樣,永遠內斂,永遠克制,永遠並不關心自己有什麼感受,而是通過別人的反應來判斷自己應該怎樣。

他甚至試著向駱聞舟笑了一下,笑得駱聞舟更加心驚膽戰。

「費……咳,費承宇帶來一個人,進門後直奔地下室,來得太快了,我媽試著攔了一下,但是沒成功,」費渡聲音沙啞地說,「我聽見動靜,聽見他們說話,又一次迅速把所有東西歸位,躲進了那個櫥子里,以為這回也能混過去,但是疏忽了一點。」

「什麼?」

「我碰過他的電腦,費承宇伸手摸,發現他的筆記本電腦是熱的。」

駱聞舟心說這怎麼跟諜戰片似的,他摩挲著費渡的手腕,輕聲問:「你想起來了?」

「我只有十歲,費承宇不相信密碼是我弄到的,那天我媽又試著在地下室外攔了他一次,所以費承宇認為,是她攛掇我去翻地下室的,她不再『聽話』了。」費渡按住自己的喉嚨,似乎又想咳嗽,隨後強行忍回去了,「當著外人的面,自己養的寵物居然造反,那天費承宇很生氣,差點殺了她。」

「當著外人……和你的面?」駱聞舟輕聲問,「你是因為這個,才忘了那一段記憶的?」

費渡不想騙他,但是也不想對人提起,因此沒接話,生硬地扭轉了話題,他說:「費承宇帶回家的人很高——費承宇身高超過一米八,那個人比他還要高小半頭,有三四十歲,戴著一副眼睛,眼角有一顆淚痣,我只見過這個人一次。」

駱聞舟心裡堵塞著一千個問題,聽了這話也只好先讓它們一邊排隊去:「戴眼鏡,眼角有一顆痣,你確定?」

他說著,匆忙摸出自己的手機,沒顧上看那一打未接來電,調出一張手機拍的檔案,放大了上面模糊不清的一寸照片:「是這個人嗎?」

費渡看見照片旁邊的簡歷上標得清清楚楚的「范思遠」三個字。

「我在檔案里就翻到這一張帶照片的,偷拍下來了,」駱聞舟略微一頓,「等等——你不是見過參與畫冊計畫的人名單和詳細資料嗎?連老楊女兒上哪個小學都知道,你沒見過范思遠的照片?」

「沒有,」費渡緩緩搖頭,心裡卻飛快地轉過無數念頭,「沒有——那份資料里有張局大哥的詳細信息,陸局未婚妻的工作單位,甚至潘老師父母的住址……但是沒有范思遠,這個名字好像只在介紹畫冊計畫牽頭人的地方提到了一筆。」

也就是說,當年的內鬼給費承宇提供的材料里,只有關於范思遠的部分是一切從簡的!

「你說那是冬天,」駱聞舟追問,「你確定是這個季節嗎?」

「確定,我放寒假。」費渡抬起頭,「范思遠什麼時候『跳海』的?」

「陽曆年前,」駱聞舟乾脆坐在了地板上,「也就是說,范思遠當年真的沒死,還和費承宇有聯繫!」

那個組織收集了無數像盧國盛一樣窮凶極惡的在逃通緝犯,而范思遠當時也是在逃通緝的嫌疑人!

「他們當時在地下室說了什麼?」

費渡閉上眼。

「想完全掌握他們也不難,」戴眼鏡的男人慢條斯理地說,「知道熬鷹嗎?要想讓它馴服,就是要先削弱它,不要心疼,適當餓一餓是有必要的。」

費承宇問:「餓一餓?」

「你把它喂得太飽了,費總,久而久之,它會貪得無厭的,工具不聽話,就好好打磨,哪有磨刀人怕把刀磨斷的道理?」那個男人笑聲冰冷,「你知道我手上有些人手,但是不多,如果你要讓我幫你辦這件事,得給我更多的支持才行。」

費承宇笑了起來:「你的人手……怎麼說?你行俠仗義的時候,『拯救』的那些人?」

「費總別寒磣我,」男人笑了起來,「但是沒錯,他們管用,而且聽話。仇恨、創傷,都是很好的資源,能讓人變得知恩圖報起來,看你怎麼利用。」

「費承宇應該是發現『他們』有其他資助人,心生不滿,想要完全控制『他們』。」費渡低聲說,「范思遠是他的『顧問』。」

駱聞舟的大腦高速轉著:「他們收集走投無的在逃通緝犯,其中包括了范思遠這個縝密又了解警察的連環殺手,但其實范思遠和費承宇事先有聯繫,他為費承宇做事,潛入其中,到處安插自己的人……」

費渡接上他的話音:「成立『朗誦者』這個復仇聯盟,利用他們把除了費承宇以外的其他資助人都坑進去,讓組織傷筋動骨、走投無路,最後收歸費承宇一個人控制。」

費渡所有的想法、甚至他自己的一些做法,全都不是無中生有自己發明的,那些念頭的種子都在他意識深處。

還有錢――推行這個計畫需要大量的資金和精力,一下都有了來源——只不過這個來源不在現在,而在十幾年前,這個計畫比想像中耗時還要長,而「朗誦者」既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