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埃德蒙·唐泰斯 第二十章

陶然的左臂和右腿吊成了一條對角線, 整個人原本好似一條漁民家裡攤平著曬的鹹魚干, 突然做了這樣一個高難度的鹹魚翻身動作, 手上的吊針直接飛升到了半空。

小武嚇得蹦了起來:「哥你這是幹什麼?躺、躺躺……快躺下, 我去叫……」

陶然額角浸出了冷汗, 錯位的骨頭集體動蕩以示抗議, 飆升的心率將呼吸逼成了喘息, 他卻沒顧得上喊疼, 陶然眼看著腫起來的手死死攥住了小武的袖子:「你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去看的師娘?」

「師娘?」小武一頭霧水, 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師娘……師娘不是得癌症了嗎?那我必須去啊, 她到二院這邊做手術, 還是我開車送她過來的呢,本來還想等她做完手術幫忙照顧呢,誰知道就出了事——怎麼了?」

陶然沒吭聲,心裡好似被風暴卷過的北冰洋,是驚濤駭浪、冰雪交雜。

上一次在駱聞舟家吃火鍋, 他包里發現竊聽器, 當時他們幾個人就討論過, 那枚竊聽器很可能不是隊里人放的,陶然單獨出門時見過的證人、線人……甚至受害者家屬, 全都做得到。

那天他晚上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暗自把自己單獨接觸過的所有人琢磨了一個遍, 確實有那麼一瞬間, 他腦子裡閃過了師娘傅佳慧的影子——那次是師娘叫他去楊家的,她還把老楊的遺書交給了他,而老楊的遺書里恰好提到了在當時看來十分神秘的「顧釗」和「327國道」案。

就在他們拿到這份絕密遺書之後沒幾天,老楊那句觸目驚心的「有些人已經變了」,他們還都沒來得及消化,「327國道」案的主角就粉墨登場,在鐘鼓樓殺了馮斌。

這是巧合嗎?

兇手又不是自動點播機,這怎麼可能是巧合!

可偏偏那個人是師娘。

在他們討論「竊聽器」「內鬼」「叛徒」這樣齷齪的話題時,腦子裡驚鴻一瞥地想起她,都彷彿是對她的褻瀆。

誰敢對她有一點懷疑?

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要竊聽什麼?殺尹平滅口的信息是不是她傳出去的?

她又為什麼要事先把老楊那封……不知真假的遺書交給他?

陶然清楚地記得,那天他接到師娘的電話,趕緊扛了一箱臘肉應邀而去。老楊家住那種舊式的六層小樓,沒有電梯,臘肉是他老家的親戚自製的,箱子糊得很不結實,一拎就要散架,他得十分吃力地托著紙箱底,才將三十多斤的東西連扛再抱地舉上了六樓,敲門時手都在哆嗦。

然後他在滿手異樣的臘肉香腫,接到了晴天霹靂一般的噩耗和真相。

傅佳慧送他出門時,把那封遺書遞給他,臉上的神色非常複雜,彷彿是痛苦,眼睛裡又好似閃著異樣的光。

陶然記得她說:「這些事,是該有個了結了。」

而他當時在打擊中尚且回不過神來,接過那封遺書,手還在沒出息地度哆嗦,竟沒能聽出她這句話里的萬千重意思。

老楊說「有些人已經變了」。

那……你也變了嗎?

「我要出去,」陶然突然直眉楞眼地說,「我要出去見個人,就現在,必須去,小武,幫我個忙!」

小武看了看陶副隊鹹魚干似的造型,又看了看他的表情,一句「你瘋了嗎」就要脫口而出。

就在這時,病房門口傳來女孩的聲音,拎著飯盒走進來的常寧問:「幫你什麼?」

本想去接陸局的駱聞舟慢了一步,得知陸局已經回家了,他實在是一分鐘也不想等,馬上就想打聽關於范思遠的一切,於是很討人嫌地循著地址追到了陸局家裡,不料又撲了個空——

「醫院?」駱聞舟跟同樣莫名其妙的陸夫人大眼瞪小眼,「阿姨,陸叔沒說去醫院幹什麼?」

「沒說,」陸夫人搖搖頭,「一進門留魔怔了似的,外套也不脫,鞋子也不換,直接往書房裡一鑽,待了沒有兩分鐘,又突然跑出來,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駱聞舟皺起眉,心不在焉地和陸夫人告辭。

陸局剛從調查組回來,不多陪陪擔驚受怕的家裡人,也不去市局主持大局,而是獨自一個人往醫院跑,這是什麼道理?

他這是知道了什麼?

駱聞舟越走越慢,一隻手搭在自己車門上掛了好一會,突然,他不知想起了什麼,一把拉開車門鑽了進去,油門「嗡」一聲,咆哮著往第二醫院趕去。

陸有良兩手空空地走進住院樓,與來來往往拎著大包小包的探病者格格不入,來到傅佳慧門口的時候,他神色複雜地盯著門牌號看了許久,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病床上的女人行動遲緩地偏頭看了他一眼,她削瘦、蒼白,白得幾乎和病號服融為一體,嘴唇上也沒有血色,吊針穿入她幾乎透明的手背上,手背被反覆下針扎得青紫一片,是觸目驚心的衰弱。

傅佳慧見了他,不說話,也不笑,依然是一張萬年不變的冷臉,目光高傲又漠然,將她面前中年男人身上的權利與地位削得乾乾淨淨,只說:「來了啊?坐。」

陸有良抽出旁邊的小圓凳,委委屈屈地蜷縮起腿坐下:「閨女不在?」

「不用寒暄了,你又不是來探病的。」傅佳慧不回答,直接打斷他,「探病的不會連點水果都不帶。」

陸有良這才回過味來,略帶赧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雙手:「我……」

「有什麼話你就說,」傅佳慧淡淡地說,「我能聽見的時間也不多了,多餘的就省了吧。」

陸有良沉默了好一會,手指輕輕叩著膝蓋,他用盡斟酌地開了口:「我上個月才知道你的診斷結果,當時嚇了一跳,怕你家裡孤兒寡母、治病期間瑣事多應付不來,又不知道這麼大的病得花多少錢,醫保能負擔多少,怕你手頭緊張,心急火燎地帶著錢去了你家。」

傅佳慧一抿嘴,權當是笑過了:「陸局,為了這事,我得謝謝你。」

「可是你趁我上陽台抽煙,又把錢塞回我包里了。」

「我這些年還算寬裕,用不著你的錢。」傅佳慧說,「怎麼,沒少吧?」

「沒少,」陸有良用悲哀莫名的目光看著她,輕輕地說,「還多了。」

傅佳慧意識到什麼,倏地閉了嘴,兩人一坐一卧,像是兩尊不甚美觀的人體塑像,凝固著各自漫長時光中的憔悴蒼老,然後陸局輕輕地拿出了那個小竊聽器,放在傅佳慧床頭。

「我知道我的包被人動過,但是我不會多心,因為一看就知道是你把錢偷偷塞回去,我不會因為這個神神叨叨地仔細翻,」陸有良的眼睛裡略微帶了一點血絲,說,「嫂子,老楊活著的時候跟我們說起你,總說你膽大心細,沒有不敢幹的,我們都笑話他是媳婦迷,現在我信了。」

傅佳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陸局好涵養。」

「我的事,無不可對人言,願意聽隨便聽,再說我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又不怕別人佔便宜,沒什麼好惱羞成怒的,」陸有良低頭,緊緊地攥了攥拳頭,深吸一口氣,「嫂子,我就問你一件事――那天駱聞舟他們去抓盧國盛,差點事先走漏風聲,是不是……是不是你?」

正準備敲門進去的駱聞舟站在病房門口,抬著一隻手,定住了。

旁邊突然響起輪椅的聲音,駱聞舟僵著脖子偏過頭,看見常寧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把輪椅,把本該卧床的陶然推了過來,駱聞舟表情空白地和他對視了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得知老楊出事的那天,耳朵聽見了,送到中樞神經,中樞神經拒不接收處理,讓他自己和自己乾瞪眼。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裡傳出一聲輕笑,傅佳慧說:「陸局,您明察秋毫,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駱聞舟整個人晃了一下,一把捏住門框。

「為什麼?」陸有良做好了心理準備來的,聽見這句話卻還是胸口一悶,幾乎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明白,不……是不是誰要挾你?啊?是孩子對吧——肯定是……你可以告訴我們啊,我派人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兄弟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我們他媽也沒臉接茬干這行了……」

傅佳慧截口打斷他:「老楊自己都不知道是被誰害死的,我們又能算得了什麼!」

陸有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怎麼,我說這話你很奇怪?」傅佳慧冷笑起來,「哎喲,陸局,您不是剛被調查完么?你不知道顧釗是怎麼死的、老楊又是怎麼死的嗎?老楊連遺書都寫好了,做好了完全的準備,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們救得了他嗎?你們趕上了嗎?」

陸有良:「老楊……老楊也……」

「我快了,」傅佳慧全然不理會他,兀自說,「我就快死了啊……老陸,我不是年底體檢才查出來的病——早就有徵兆了,等你走到這一步,你就知道,人也能在冥冥中看見自己的死期,所以我跟我的兄弟姐妹們說,我可能要等不下去了。」

「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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