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埃德蒙·唐泰斯 第十二章

那是一家頗為講究的日系餐廳, 進門要脫鞋, 沒有大堂, 裡面是一個一個的微型小雅間, 費渡應邀獨自走進去, 一推門, 幾乎沒能認出周懷瑾來。

這位周氏的正牌繼承人穿著一件堪稱樸素的石色大衣, 頭髮上沒有打他往日里用過的髮蠟, 碩大的行李箱靠牆立在一邊, 顯得風塵僕僕。他臉色還算好看,可是整個人瘦了一圈, 多少有些脫相, 理得十分整齊的短髮兩鬢蒼白,看上去多了幾分老相。

如果說周懷瑾之前像個豪門公子,此時,他頭髮一白、打扮一換,就幾乎成了個滄桑落魄的中年男人, 可見一張青春靚麗的富貴皮, 著實是薄如蟬翼。

「我是少白頭, 二十來歲就一頭花白了,之前都是焗染, 最近沒什麼心情折騰,讓費總見笑了。」周懷瑾沖費渡一笑,「請坐, 這家餐廳是很多年前我和一個朋友私下裡一起開的, 連家裡人都不知道,說話很安全。」

費渡的目光掃過牆上的一幅油畫上,畫的是晚霞餘暉,題材有些司空見慣,畫作也是中規中矩,未見得有什麼出彩之處,但是用色飽滿而溫暖,雖然談不上什麼藝術價值,倒是十分符合大眾審美。

費渡禮貌性地隨口讚揚了一句:「很有品位。」

「那是懷信畫的,我當時說讓他給我畫幾張能掛在客廳和卧室里的風景畫,他說他不是裝修隊的……不過最後還是捏著鼻子給我畫了幾幅畫……可惜他都沒來過這。」周懷瑾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眼神一黯,「喝茶?還是來一點清酒?」

「茶就好,家裡人不讓我喝酒。」

周懷瑾擦乾淨手,給費渡倒了杯茶:「請——那時候我只想有一天離開周家,要給自己留條退路,打算得是很好,想在一處深巷裡開一家每天只接待幾桌客人的小館子,客人在精不在多,店裡要清清靜靜的。可是啊,想得太美了,生計哪有那麼容易?這家店打從開店到現在,一分錢也沒盈利過,每年還得讓我貼上大幾十萬才能勉強支撐。」

費渡笑了笑,沒搭腔,周懷瑾就算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可憐」,也是穿金戴銀的「小可憐」,周家別墅牆角的蘑菇都比別人家的傘大。

「這麼多年,我痛恨周家,又舍不下名利,首鼠兩端,不是東西——費總,偌大的家業,如果是你,你捨得嗎?」

「周兄,」費渡看了一眼表,「你有話還是直說吧,要是沒做好準備,你也不會來找我。」

周懷瑾碰到他的目光,無聲地與費渡對視片刻,他一點頭,有些落寞地說:「視富貴如浮雲,如果我像你一樣放得下,懷信也不至於早早就沒了。冒昧約你過來,是因為我回去以後查到了一些事。周家雖然在國內聲名掃地,在海外還是能勉力支撐的,但是我今天把這些話說出來,恐怕以後就得白手起家了。」

費渡:「我洗耳恭聽。」

「我媽去世的時候,保險柜里留下了一盒過期的葯,你記得吧?是你讓我注意它的。」

費渡一點頭——周懷瑾的母親,也就是那位謀殺親夫的周夫人,換了個丈夫仍是人渣,聽周懷瑾的描述,她第二段婚姻的保質期還沒有開蓋即飲的豆漿長。

只是夫妻關係可以隨便散,謀財害命的同盟卻不敢這麼任性,因此除了共同的股權外,周夫人手上一定有什麼東西能威懾到周峻茂。可是等她去世,周懷瑾打開她鎖了一輩子的保險箱,卻發現裡面只有一盒過期的心臟病葯。

「我回去以後把那盒葯翻來覆去地研究了許久,實在想不通這東西能做什麼,一度異想天開地覺得,這可能是周峻茂謀殺周雅厚的證據,甚至請人鑒定上面是否有血跡和DNA殘留什麼的,但是上面什麼都沒有。」

「即便是有,那也不能作為證據,粘在紙盒上的血跡可能是任何人在任何場合抹上去的,如果是案發當時,警方在現場取的證還有些研究價值,但等周雅厚屍骨已寒,再拿著這玩意作為物證,那就未免太不嚴謹了。」

「對,我甚至懷疑我媽留下這麼個東西,純粹是為了嚇唬周峻茂的——直到我無意中看見了藥盒上的條形碼。」周懷瑾拿出手機,打開圖片,把那神秘的藥盒打開給費渡看,「就是這個。」

「我不知道你小時候有沒有做過那種訓練,就是背誦唐詩宋詞、圓周率之類小孩不理解的東西,用以鍛煉機械記憶能力。我小時候,我媽讓我背的就是條形碼數字。你知道商品的條形碼一般都是ENA碼制,其中前三位數指的是所屬國家。費總,你看,這盒葯的產地在美國,但對應條形碼的前三位是『480』。」

「480不是美國的代碼?」

「是菲律賓。」

費渡放大了照片,仔細觀察片刻:「但是這串條形碼並不是13位,印刷時中間還有細小的空格,所以我猜它應該不是從某個菲律賓產的商品上撕下來的。」

「不是,」周懷瑾說,「『480』後面跟著四位數,然後是小空格——四位數,你想到什麼?」

費渡一皺眉:「任何能編碼的東西……他們國內的郵編是幾位數?」

「你猜對了,菲律賓國內的郵政編碼正好是四位。」周懷瑾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再往後,這幾個數字不符合菲律賓國內對應的經緯度,所以我猜很可能指的是郵區內的街道和門派,也就是說,這不是商品條形碼,而是一個地址。」

「我循著這個地址找了過去——並不容易,畢竟幾十年了,街道拆得拆,改得改,換了三個嚮導,著實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打聽出之前住在這個地址的人搬到了哪。我母親的設想,大概是她一過世,周峻茂很可能會對我不利,我應該能拿到她留給我的東西,但她沒想到,周峻茂居然沒有對我下手,而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周氏里混日子,混得建樹全無,滿肚子邪魔外道,居然都沒有仔細看過她的遺物。」周懷瑾嘆了口氣,「但這回我運氣還算好,老人家已經八十多歲了,還活著,而且不糊塗,記得當年的事。」

費渡立刻追問:「你順著這個地址找到的人是誰?」

「她,」周懷瑾翻過手機相冊,把一張他和一個老太太的合影給費渡看,「就是這位老太太,我對她依稀有些印象,很小的時候,她在我家幫工做家政,後來突然有一天就不知所蹤了。找到她我才知道,是我媽媽把她送走了。」

「她那裡有什麼?」

「周雅厚心臟病發的時候,家裡的錄音機里正放著音樂,他在掙扎中錯按了錄音鍵,錄下了隨後趕來的周峻茂和鄭凱風的對話。我媽媽偷偷收起了那盒磁帶,託人保存,原件在包里,音頻你可以先聽。」

他說著,從手機里調出錄下來的音頻。

錄音裡面先是一陣亂響,聽這聲音都能感覺到裡面的人掙扎得有多劇烈,模糊、驚心動魄,良久才平息——應該是周雅厚已經死了,過了一會,腳步聲傳來,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死透了,放心吧。」

周懷瑾:「這是鄭凱風。」

錄音里,三十八年前的鄭凱風嗤笑一聲:「周總,一到關鍵時候你就往後縮,周雅厚這小子死了,往後家業、美人,那不都是你的嗎?表情那麼凝重幹什麼?」

另一個男聲有些猶豫地開口說:「再想想有什麼遺漏,萬一惹上嫌疑,招警察調查就不好了。」

「有什麼遺漏?嫂子去看電影了,家裡保姆們放假,至於我們倆——今天下午結伴去釣魚了,忘了嗎?收拾乾淨,我們走!」鄭凱風喪心病狂地笑了一聲,「一想到這些以後都是我的,我就……哈!這是我的命……哎,周哥,別的都無所謂,他那小別墅你要給我。」

錄音里的腳步聲走遠。

費渡一側頭:「小別墅?有什麼暗指么?」

「周雅厚有一個秘密的私人小別墅,」周懷瑾放下手機,「我花了一個多禮拜,同她軟磨硬泡,總算讓她開口,說出了我媽不堪忍受周雅厚出軌的真相。」

費渡輕輕一挑眉:「我覺得這真相聽起來不會讓人愉快。」

「周雅厚喜歡未成年少女。」周懷瑾艱難地壓低聲音說,「尤其是……尤其是十三四歲的東方女孩。周雅厚有一個別墅,專門養著這些……這些……」

費渡追問:「哪來的女孩?」

周懷瑾沉默了一會:「福利院的,周雅厚生前也十分『熱心慈善』,在東亞一代,定點資助了幾家福利院,國內也有,藉此來挑他喜歡的女孩。」

「有證據嗎?」

「有。」周懷瑾打開旁邊的行李箱,從裡面取出一個牛皮紙袋,紙袋裡有一打舊照片。

舊照片平攤在古樸潔凈的桌面上,別緻的插花從花瓶里低下頭,婆娑的花影和費渡的目光一起,落在那些失真的舊照片上——那是四五張少女的半身照,長得都很漂亮,多少都帶著點營養不良的稚弱,穿著以當今的審美眼光看起來有些媚俗的舊式性感時裝,化了妝,說不出的怪異。

「想給警察可以,反正當事人都死了——照片背面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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