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埃德蒙·唐泰斯 第六章

尹平雙目充血, 臉色卻一片慘白, 乾裂的嘴唇不住地哆嗦, 臉頰不自然地抽搐起來。

陶然忽然開口打斷了民警和尹平的爭執, 目光掃過尹平戴著手套的手, 他問:「怎麼在家也戴手套?」

尹平好似正在應激狀態, 聞聲, 他立刻警惕地看向陶然, 飛快的小聲說:「燒鍋爐的時候燙傷過。」

說著, 他好像怕陶然不信似的,小心地將手套扒下來一點, 給警察們展示掌心扭曲的燙傷痕迹, 隨即又縮回手,低了頭,彷彿對醜陋的雙手自慚形穢,囁嚅著說:「反正……他不是東西,我不虧心。」

陶然略微一皺眉, 隨即, 目光不動聲色地在這間破舊的租屋裡掃視一圈——家裡窮, 但是不缺生活氣息,鍋碗瓢盆一應俱全, 桌上、舊電視上,都鋪蓋著手工勾線的罩子,淺色調, 洗得很乾凈, 看得出,女主人為了讓家人生活好一點,大概已經竭盡所能了。

客廳正對大門的牆上貼著不少舊照片,有單人的、也有全家福,眾星捧月地圍著中間一張老式的獎狀,獎狀上寫著:「尹小龍同學在六年級第一學期被評為三好學生」,一角上壓著一張小男孩的照片,大約七八歲的樣子,抹著紅臉蛋,抱著一桿玩具機關槍,沖鏡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想必就是「尹小龍同學」本。

「這是你兒子?」陶然指著牆上的獎狀和照片問。

尹平沒料到他問這個,愣了愣,才悶悶地點了個頭:「嗯。」

陶然走過去湊近打量那張小學頒發的獎狀,從獎狀主人上六年級的年份日期來看,當年的男孩尹小龍,現在也應該有三十來歲了。

「還得過獎狀,成績挺好吧?」

「不好,從小到大就得過這麼一張獎狀,我們搬家都沒捨得扔。」 尹平那好似布景板似的老婆開了口,眼看眾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她十分不習慣地低了頭,摳著自己手指上的凍瘡。

「叫尹小龍是吧,結婚了嗎?」陶然閑聊似的開口問,「現在他幹什麼呢?」

「嗯,還沒對象呢,學歷不行,我們家條件也不好,他人又笨又不會說話,人家都看不上他。」女人小聲說,「他在4S店給人打工……」

尹平驟然粗暴地打斷她:「人家就隨口一問,你怎麼那麼多話?」

女人瑟縮了一下,訥訥地不敢出聲了。

陶然沖她一笑,他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如沐春風,總是自帶用不完的親和力:「那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倆一個單位的,」女人在他面前果然略微放鬆了一些,低聲說,「他燒鍋爐,我就在食堂干點洗洗涮涮的活。」

「哦,是同事,」陶然想了想,又說,「二位是工作崗位上認識的啊,結婚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快三十二年了,」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還是單位領導介紹的——早些年我們倆是『雙職工』,聽著還挺富裕,這幾年單位效益越來越不行,我們也跟著湊合活著……那個……警察同志,我家大伯是不回來了,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親口說過要跟他斷絕關係,那要是已經斷了關係,人又找不著,那房……那房也沒他什麼事啊,我們不能算犯法吧?」

尹平呵斥她:「行了,傻老娘們兒什麼都不懂,少插嘴,燒水去!」

女人低眉順目地應了一聲,閉了嘴,在圍裙上抹了一把手,拎起壺去了廚房,顯然是已經逆來順受地被支使慣了。

貧賤夫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共同生活工作了三十多年,有個成年而且一起生活的兒子,即使工作單位日薄西山,兩口子也絲毫沒有打算辭職的意思。

保守、安穩、懦弱、故步自封——是個典型的、有些守舊的家庭,和「老煤渣」那種遊走在灰色地帶的線人,生活得簡直不是同一個星球,彷彿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有什麼聯繫的。

陶然無聲地呼了口氣,一進門就猝然遭遇一個長得和老煤渣太過相似的尹平,他心裡陡然升起一大堆有的沒的懷疑,幾乎要疑心起「老煤渣尹超」逃亡未果,冒親弟弟的名混跡人群了。

現在看來,倒像是他有點想太多了。

要真是那樣,這雙胞胎僅僅長得像還不行,恐怕互相之間還得有心電感應,互相移植過記憶,才能天衣無縫地在一家幹了三十多年的工作單位里冒名頂替。

尹平一眼一眼地看著他:「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行,這樣,受累幫我一個忙——你們家裡還有尹超當年匯款時候的留底嗎?有地址的信封什麼的都行,麻煩給我們參考一下。」陶然想了想,又十分委婉地說,「另外,他可能聯繫過你們,只是你們上班或者忙別的事,沒接到電話什麼的,為了以防萬一,我們也會走個過場,想篩查一下你們最近的郵件往來和通訊記錄……」

尹平木著臉,生硬地說:「他沒聯繫過我們。」

陶然被他打斷話音,也不生氣,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尹平僵坐片刻,彷彿終於攢足了直立行走的力氣,一言不發地走進旁邊的卧室翻找起什麼,片刻後,他從卧室里拿出一個塑料皮的小本,應該是記賬用的,寫滿了被生活逼迫的柴米油鹽,本皮上夾著許多東西——老式的IC電話卡、旅遊紀念卡……還有一張打過孔的火車票。

「我只有這個,」尹平把那張火車票遞給陶然,說,「這是我當時去T省找他的時候,坐的慢車留下來的票根。他寄回來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也沒留,不是我們家的人了,還假惺惺的幹什麼?」

多年斷絕關係、母親去世都不肯回家奔喪的兄弟,聽起來的確是談不上什麼情分的,要是尹平還留著「老煤渣」當年賄款的存根,那還有幾分可疑,但是現在……

陶然他們又盤問了尹平關於哥哥「老煤渣」在外地的蹤跡,尹平一邊回憶一邊說,也不知道準不準確,聽起來這個老煤渣倒像是顛沛流離地跑過了大半個中國,一直居無定所。在這裡沒什麼收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陶然雖然失望,對這個結果也還算接受,見實在問不出什麼,他們只好和尹平告辭,準備回去再仔細排查一下尹家人的各種通訊記錄,如果確實沒問題,就去尹平提到的T省碰碰運氣。

臨走,陶然揮手示意尹平兩口子留步:「如果想起了什麼關於尹超的事,勞駕隨時聯繫我們。」

尹平冷冷地說:「我一般不想他。」

不等陶然開口,他就接著說:「他過得不是正常人的日子,他就不是正常人,生在這個家裡,就是前世的討債鬼,從來都招禍不招福,一把年紀了沒個妻兒老小,就知道出去鬼混,弄得他身邊的人都膽戰心驚,走……走了這麼多年,還給我們惹麻煩。」

陶然一愣,見尹平說這話的時候,渾濁無神的眼睛裡居然控制不住地閃著鬼火一樣的恨意,「走」字幾乎有點變音。

尹平當著他的面抬手推上門,冷冷地說:「別再來了!」

旁邊暴脾氣的南灣派出所民警已經跳著腳地罵了起來,陶然卻輕輕地皺起眉。

僅僅是家庭矛盾,母親去世的時候沒回家這點事,確實會讓人心存芥蒂,誰家有這麼個親戚,提起來大約也沒什麼好話,可是為什麼尹平對老煤渣有那麼深的憎恨?幾乎要滿溢出來。

陶然甚至覺得,如果老煤渣就在他面前,尹平可能就直接撲過去了。

他順路開車送民警回派出所,就聽南灣派出所的民警仍在十分義憤:「您瞧見沒有?就這素質——我跟您說,這就是做賊心虛的表現!」

陶然一愣,目光從後視鏡里看向那正義感爆棚的民警。

民警說:「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有些事分明是他對不起別人,他就是要跳得比誰都高、嚷嚷得比誰聲音都大——其實他心裡明鏡似的,知道自己不是東西,越心虛就越這樣,好像叫喚一下,就能把良心鎮住似的。嘿,說到底,他還不是為了獨吞家產么?」

陶然心裡一動。

這時,他帶出來一起拜訪尹平的同事開口說:「終於傳過來了,網速太慢了——陶副,他們調閱到了老煤渣當年的供詞,紙制掃描的,剛才信號不好,我才打開……唉,這個人也是遭了不少罪,誰能想到他背信棄義做偽證呢?市局和前輩們待他不薄了。」

陶然心不在焉地問:「嗯?」

「羅浮宮那場大火嘛,這個老煤渣也在裡面,差點沒逃出來,」同事一邊翻看舊檔案的掃描圖片,一邊說,「還算他機靈,沒燒出個毀容破相,逃出來的時候雙手在一個鐵欄杆上扒過,整個被燙掉了一張皮,當年連指紋都沒錄。」

陶然猛地踩下剎車。

與此同時,駱聞舟和費渡已經回到市局。

「駱隊,查到你方才發過來的那個女的了。」

駱聞舟有些意外:「這麼快?」

跟著王瀟進入衛生間的中年女人戴了帽子,面部特徵不算有辨識度,而且只有一段視頻的截圖,即使是警察,搜索起來也十分有難度,除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