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韋爾霍文斯基 第十九章

肖海洋後退兩步, 靠在樓梯間的牆上, 緩緩往下滑了一點。

「是啊, 」他囈語似的說, 「火勢從大樓地下室的一個辦公室開始燒, 點著了地下室的幾個酒庫, 炸了, 整個那一層的工作人員沒幾個逃出來的, 逃出來的也都是人不人鬼不鬼, 火勢蔓延後,不少客人也被牽連其中, 死傷無數, 是一起……特大事故。」

他說到這裡,駱聞舟才略微有了點印象——十四年前,偉大的中國隊長還在自己的小宇宙里鬧中二病,然而即使這樣,他都能分出精力來對這事稍有耳聞, 可見對於本地人民來說, 那場大火確實是堪比「911」的大事件了。

「當時好像牽連了不少人, 對不對?」駱聞舟皺起眉,「我記得好像也有本系統內的……」

「因為這場大火不單純是消防事故, 」肖海洋說,「根據當時從現場逃出來的倖存者口供,說那天是『市局某領導』索賄未果, 和領班起了衝突, 推搡的時候失手把領班的頭磕在了桌角上,人當場死亡,兇手本想毀屍滅跡,沒想到這麼大的一個高級會所消防工程竟然是個擺設,酒庫設置也非常不合理,一不小心把自己也燒了進去。」

「等等,等等,」駱聞舟徹底服了肖海洋這個顛三倒四又快如爆豆的語言風格,感覺他年幼時確實因為家庭原因顛沛流離過,語言表達那一部分至今沒發育好,連忙一伸手打斷他,「費渡你閉嘴,又把他帶跑了——你什麼意思,『市局的領導』指的是誰?顧釗嗎?索賄又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知道的?還有,剛才咱們不是在說盧國盛的事嗎,怎麼串到這來了?」

「具體情況我不知道,這些是後來調查他的人在他家裡翻查,我偷聽來他們隻言片語拼湊出來的——我只知道,顧叔叔當時確實在追查327案罪魁禍首的行蹤,追到了羅浮宮,至於細節,他是不可能跟我一個小學生說的,可是這件事後來不知怎麼,就變成了『顧釗以追查通緝犯的名義,反覆向商家索取巨額賄賂,並失手殺人』,有人證也有物證……」肖海洋的聲音滾在喉嚨里,含著沙啞的、變了調子的悲愴,「他要是索取賄賂,會每天住在我們那個……那個垃圾都沒人收拾的破小區里嗎?直到他死,家裡最貴的一件電器還是他家的彩電——為了給我連遊戲機用專門買的!」

駱聞舟和費渡一個靠在樓梯間門口,一個站在牆角,剛好把肖海洋夾在中間。駱聞舟頭一次聽見這中間的內情,強行將震驚掩在了不動聲色下,無聲地與費渡對視了一眼——這手段和周氏案中連環套一樣的滅口風格太像了,一樁案子,最後有一個完美的解釋,並且「罪魁禍首」全都死得合情合理,渣都不剩。

市局刑偵隊,也算是系統內的精英,年輕有為的副隊竟然干出這麼喪心病狂的事,負有領導責任的自然要吃掛落——怪不得當年就已經是正隊的楊正鋒比同期的張局陸局都走得慢了一步,老楊曾經背處分降級的傳說原來不是空穴來風——而這起惡性案件還意外導致大火,牽連無辜無數,造成了堪稱災難一般的後果……那麼這種領導責任,就不是當年老楊一個小小的刑偵隊長付得起的了,連市政都要吃掛落。

怪不得顧釗的事被捂得這麼嚴實。

幸而當年可怕的互聯網還沒在內地生根發芽,資訊傳播沒有那麼快,無端被牽連的各方人馬才能默契十足地一條錦被遮過,把整個來龍去脈深深地壓在地下,以至於至今都追查不到當年的蛛絲馬跡。

駱聞舟被人塞了一口發霉的舊事,皺著眉,原地咀嚼了好一會,這才說:「所以你打算怎麼樣,告訴所有人,說有人藏匿在逃犯盧國盛,還是藉機把十幾年前的舊事捅出來,逼迫市局重新調查顧釗案?既然你知道這個內情,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肖海洋梗著脖子,毫不退讓地沖他冷笑:「因為我知道你們不敢查——運氣好,這回你們瞎貓碰上死耗子,抓住盧國盛,頂多也就是結了這個案子,運氣不好,盧國盛依然逍遙法外,你們上交個『證據確鑿』的報告,再發布一條新的通緝令,也能算是結案,什麼為了別人的冤屈,說得好聽!你們不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嗎?當年顧釗案那麼多疑點,誰追查了!」

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聽了這番厥詞,不由得為光陰荏苒而心生感嘆——不用說多久,就是三五年前,有人在他面前這麼討打,他一定會擼起袖子滿足對方的願望。

「別說你們不一樣,王洪亮在花市區一手遮天這麼多年,那些冤死的女孩們、還有被毒品害得家破人亡的倒霉鬼們,有人管嗎?市局管過嗎?因為王洪亮不傻,他也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法治社會』保護體面人,所以他挑來下手的都是沒根沒靠的窮人、來了又走的打工仔,活著沒人見、死了沒人埋!如果不是正趕上開會時東窗事發,如果不是黃敬廉豬油蒙心,動到你駱公子頭上,分局這群人渣能太太平平的地久天長!你們這些正義使者都哪去了?」

駱聞舟還沒說什麼,費渡卻微微皺起眉。

「對,被殺的馮斌有父母、有朋友來鳴冤、來哭鬧,他念私立學校,家裡有人有錢有地位,你們當然得重視,當然要做足姿態查案破案,將來都是履歷上添的光。可是顧釗呢?他光棍一條,家裡只有個老母親,也在他出事後一病不起,沒多久就沒了,誰來替他討真相?誰會吃力不討好地念著他的冤屈,有誰還記得他!」

駱聞舟無奈地說:「你……」

這時,費渡不徐不疾地打斷他,局外人似的涼涼地插了話:「你想曝光,這個思路有一定道理。」

「不過首先,你選的曝光媒體挑錯了,『燕都傳媒』主打網媒,不瞞你說,到現在為止,自己的局面都還沒打開,這才想整天弄點大新聞博人眼球,不見得真能主導輿論,而且新鮮事那麼多,明星出軌都比殺人案好看,就算能引起討論,多不過一個禮拜,也就被人遺忘了。顧釗當年『謊報通緝犯線索,並以此為名索賄』的罪名既然已經板上釘釘,翻不翻得開這一頁,不是網上幾句閑言碎語就能左右的。」

肖海洋一愣,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他,不明白費渡為什麼突然站在自己這邊了。

費渡話音一轉:「其次呢,顯然你也明白,盧國盛是被人藏起來的,馮斌的案子,說得冷酷一點,確實非常慘,但也是我們能碰到幕後人的一個契機——只要你不打草驚蛇。你在這個不上不下的時候把過去的膿瘡捅破,驚動了背後的狡兔,會怎麼樣呢?」

肖海洋方才種種行動搶白,完全是憑著一口衝動做出來的,此時發泄得差不多了,不多的理智漸漸回籠,把費渡這番客觀又平靜的話聽進去了。

「如果我是藏匿通緝犯的幕後人,聽說事情鬧大了,我會隨便找個理由弄死盧國盛,把屍體丟出來送給市局結案——我相信這對於幕後人來說,連『壯士斷腕』都不算,最多算是扒下一件濺上泥點的襪子。」費渡和風細雨地看著肖海洋,「肖警官,你這個劍走偏鋒的手段很可能有用啊,沒準能幫大家爭取到一個不用加班的周末呢。」

費渡每說一句,肖海洋的臉色就白一點。

「至於那個馮斌,一個小高中生,半夜三更不睡覺,自己溜出去瞎跑,死了也是自己作的,仗著家裡有錢,還要不依不饒地浪費公共資源和警力去反覆偵查,真正有冤情的人卻深埋黃土,無人問津——實在是想一想都覺得很不公平,對吧?」費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手推開樓梯間的門,「顧警官要是泉下有知,怨氣一定也很大,真是可憐。」

肖海洋:「你、你胡說!」

「怎麼,他都沒有怨氣嗎?那可真是個聖人——既然這樣,你在這撒潑是為了誰?」費渡挑起修長的眉,表演了一個浮誇的驚訝,偏頭看了他一眼,「哦,我明白了,那就是你自己覺得自己放棄了那麼多東西,就為了給一個人洗刷冤屈,背負著這麼多秘密,你替自己委屈。」

肖海洋啞口無言中帶了幾分驚懼。

「委屈就不要繼續了,顧警官也沒要求過你替他翻案,翻案不成,他死了還落你一身埋怨,多可憐,何必呢?」費渡那畫上去一樣的笑容蒸發了,冷冷地睨了肖海洋一眼,抬腳走了。

駱聞舟這時才嗅到費渡話音里淡淡的火氣,混了他身上殘留的、基調低沉的木香,湊成了一對「乾柴烈火」,鑽進駱聞舟的胸口,狠狠在他心裡放了一把煙花——別人罵他,有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居然生氣了!

「為了我。」他心想。

駱聞舟回過味來,費了好大的勁,才算憋住了沒當場傻笑出來,再面對肖海洋,駱聞舟心裡一點脾氣都沒有了,非常和藹可親地沖肖海洋一伸手:「工作證和警用品交上來,我暫時停你的職,沒有意見吧?」

肖海洋滿腔怒火被費渡一把冰潑成了灰燼,憤怒冷下來,愧疚卻冒出了頭,這傻狍子不由自主地又被費渡帶跑了,心裡恐慌地想:「我在怨恨顧叔叔?」

他彷彿直面了自己卑鄙的靈魂,魂不守舍地呆立片刻,一言不發地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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