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韋爾霍文斯基 第十二章

費渡詫異地抬起頭:「怎麼了?」

駱聞舟在那一瞬間, 身體是快于思維的。

從陶然開始講夏曉楠家的事, 他就無端想起了費渡, 想起七年前的夏末, 他推開門, 看見滿屋的鮮花敗了, 樓上傳來絮絮的歌, 幽靜又空曠的大宅子里飄滿塵埃, 落定時, 有一份「大禮」在等待著他。

無數次午夜夢回時,費渡也會反覆回憶起她么?

回憶的盡頭, 他在想什麼?

然而駱聞舟衝動之下抓住了費渡的手, 打算要說些什麼,他心裡卻是沒數的。

說什麼呢?

這畢竟是一件傷心事,心上就是擦破一層油皮,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好的。

「不用緊張,」費渡拍拍他的手, 「不出意外, 我猜她就算站在了樓頂上, 最後也不會往下跳的。」

「我剛才就覺得你穿太少了,後備箱里有件棉大衣, 」駱聞舟搜腸刮肚出一句,「你去披上。」

費渡開著他的車跑了好幾天,從未注意到後備箱里那一坨是件衣服——他一直以為那是擦車用的破抹布, 聽了這話, 費總感覺到了精神和眼睛的雙重虐待,堪比遭遇了另類的家庭暴力。

他二話不說掙脫了駱聞舟,衣冠楚楚地快步走了。

駱聞舟:「等等,你還沒說完呢,你怎麼知道她最後不會往下跳?」

這時,耳機里傳來同事的聲音:「駱隊,那女孩真在行政樓頂上!」

高處的風更凜冽,刮著骨,發出「簌簌」的摩擦聲。

夏曉楠的病號服一吹就透,皮膚已經沒有了知覺,她居高臨下,望著不遠處黑著燈的教學樓。

她記得自己當時正在做一份物理試卷,絞盡腦汁地分辨著那些佶屈聱牙的概念,把筆帽啃禿了一角,突然,班裡騷動了起來,同桌用力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肘,沖著她的耳朵大喊一聲:「快看,有個人要跳樓!」

筆尖在紙面上留下了一條鋒利的創口,夏曉楠心裡忽悠一下,扭過頭,就看見一個人影從對面的行政樓上一躍而下,像一塊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的灰燼。

半個班的人都站了起來,爭相涌到窗口圍觀,把原本在窗邊的夏曉楠擠到了一邊,大家都在看,只有她不敢。

直到警察後知後覺地處理了現場,夏曉楠都不知道跳下去的人是誰,也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從出生到現在,整整十五年,只活成了一個大寫的「不敢」,她不敢挺身而出,不敢開口要求分擔一部分家庭的重擔,總想假裝自己是個和其他人一樣的普通少女,能兩耳不聞窗外事地讀自己的書。

她不敢為別人出聲,也不敢為自己說話,不敢反抗一切毫無道理的欺凌,過往的生活只教會了她默默忍耐,期待著無常的命運之風把那些不好的東西都吹走。然而命運從不雪中送炭,只會雪上加霜。

她也不敢和那個傻乎乎的男孩逃之夭夭,不敢扔掉自己的手機,不敢在那個時候,從那個垃圾桶里出來——

甚至一切結束時,她都不敢去看馮斌一眼。

只要不去面對,就可以當一切只是噩夢,一切還未發生。

夏曉楠雙手扶住冰冷的護欄杆,手心「聞到」了那上面腥甜的鐵鏽味,一長串的眼淚從八樓的樓頂滾落而下。

駱聞舟扣上對講機:「別開警笛,消防和救護車也都閉嘴,當心刺激她!嘴皮子利索腿腳好的,都準備跟我上去,動作快!消防氣墊呢?」

警察、消防隊員、救護車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放學後原本已經變得寧靜的校園裡亂成了一鍋粥,行政樓的管理員嚇得直哭。

費渡無聲無息地繞開眾人,往行政樓正對的教學樓走去,他和管理員要來了鑰匙,打聽清楚後,徑自走進了當年初二六班的教室。

教室里空無一人,粗心大意的值日生沒把黑板擦乾淨,剩下一角字跡,似乎是一道代數題。費渡朝窗外看了一眼,抬手打開了教室的燈。

然後他推開窗戶,對上已經站在了護欄外的女孩。

夏曉楠一直在盯著那間教室,沒想到裡面突然有人開燈,一時晃了下神。

與此同時,效率奇高的消防員已經飛快地把安全氣囊充滿了,開始預判她有可能墜落的落點,駱聞舟帶著一幫消防員和刑警接近了頂樓,費渡修長而挺括的衣擺被窗口的風往他身後捲去,衣袂翻飛。

他眯起眼睛,和樓頂上不知所措的女孩遙遙對視。

「姑娘,」駱聞舟上了頂樓,遠遠地對夏曉楠開了腔,「風太大了,你小心一點。」

夏曉楠的身體陡然一晃,她雙手抓住護欄,驀地扭過頭來,不言不語,先開口發出了一聲尖叫。

駱聞舟把雙手放在胸前,攤開給她看,非常舒緩地做了一個下壓的動作。

「一個人如果自己都走到了要跳樓的這步田地,卻連句話也不能對人說,你不覺得遺憾嗎——小姑娘,你其實是可以說話的,對不對?」

夏曉楠不言不語,冰冷的小臉上蒼白一片,她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扭過頭去望著開燈的教室。

費渡沖她笑了一下,伸手點著教室的座位,靠窗一排,他數到了第五個,拉開椅子坐在了那裡,順手推開旁邊的窗戶。

初中生的座位對於手長腳長的成年男人來說略顯狹小,他的腿委委屈屈地蜷在桌下,手肘撐在桌面上。

夏曉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他動,此時忽然一震——那正是她自己曾經坐過的座位。

駱聞舟飛快地打了幾個手勢,趁著夏曉楠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一邊,幾個刑警和消防員分別從幾個方向朝夏曉楠移動過去,這樣,她的行動就會被鎖定在一個極小的區間內,她要麼不跳,要麼只能原地跳,即便真的一躍而下,消防氣墊能接住她的概率也大大增加。

駱聞舟壓低聲音,沖著對講機說:「人在頂樓西側,距離拐角大概一米五的位置,七樓的救援人員立刻就位——」

「收到。」

對講機里話音落下,幾個消防員緊跟著從七樓西側的樓道窗口爬了出來,緊張地待命,以防她萬一摔下去。

樓下的消防員們正拉扯著消防氣墊,不住地微調位置。

「我媽就是從這跳下去的。」夏曉楠沉默片刻,望著亮燈的教室,終於開了口,她不尖叫時,聲音細且甜,帶著一點輕微的鼻音,顯得非常柔軟,「你們別過來。」

悄悄靠近的刑警同時回頭看駱聞舟,駱聞舟示意他們暫停——雖然不能靠近,但至少這個站位是把她逼到那裡不能動了。

「我們都知道,那確實是個悲劇,你現在打算重蹈她的覆轍嗎?」駱聞舟說,「小姑娘,遇到什麼難處了嗎?」

夏曉楠卻並不回應他,只是喃喃地說:「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那你就錯了,」駱聞舟嘆了口氣,「這個事真應該讓我們法醫同志來給你科普一下,跳下去並不是一了百了,你知道後面還會發生什麼事嗎?」

「從這裡掉下去,你會成為一個不受控制的自由落體,並不一定是頭部落地,你不會立即死亡,數十秒、乃至幾分鐘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全身骨骼碎裂、內臟破裂的痛苦,你會血肉模糊地在地上掙扎,比現在痛苦一萬倍。」

夏曉楠發著抖,抽泣了一聲。

「如果你沒有立即死亡,按照規定,我們當然要儘可能地搶救你,搶救過來的幾率很小,所以我們基本是在『按照規定』增加你的痛苦。讓你走得毫無尊嚴,相當難看,然後法醫會草草把你縫成一個人樣,通知你爺爺來認屍。」駱聞舟說,「但是也沒關係,反正他一回生二回熟,這輩子認過的屍體太多了。」

夏曉楠不依不饒地盯著亮燈的教室,泣不成聲。

七樓窗口的消防員壁虎一樣地往上爬了幾米,靠近夏曉楠,樓頂的刑警們進一步縮小包圍圈。駱聞舟和同事們交換了眼神,又小心地上前一步:「你有什麼難處,現在不說,以後也就沒機會說了,你連死都不怕,還保守什麼秘密?」

夏曉楠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她是恨我,才從這裡跳下去的。」

眾人本來以為她會說和馮斌有關的事,沒想到女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一時都愣住了。

這時,駱聞舟手機一震,看見費渡發來了語音信息。

費渡不慌不忙地說:「夏曉楠站在那個位置,現在應該已經發現了,她媽媽跳下去之前一直在注視著她,等到她抬頭,才特意跳給她看的。」

駱聞舟毛骨悚然地往對面的教學樓上看了一眼。

費渡:「不然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高樓,她為什麼只選擇了這裡?為什麼偏偏要往這個方向跳?」

駱聞舟對夏曉楠說:「誰恨你,你媽媽?」

「她恨我,」夏曉楠伸手一指對面的教學樓,「她就這麼看著我,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我們班有人發現了她,直到我抬頭看她……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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