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麥克白 第二十八章

那好像是來自他夢裡的聲音, 熟悉得令人戰慄, 圓了他一個經久的期待。

費渡擰成一團的眉頭緩緩鬆開, 在臆想中的淺淡煙味中放任了身不由己的睡意, 陷入沉眠之前, 他還惦記著想要握一下蓋在他眼睛上的那隻手——可惜, 一條胳膊上打著吊針, 另一條胳膊被石膏禁錮得死死的, 四肢十分不夠用, 只好作罷。

費渡只要有自主意識,就好似重新握住了命運的權杖, 他心裡彷彿有一座鎮守一方的石頭山, 寸草不生、堅不可催,也不需要什麼求生意志,自然能熟練地將雜念清掃一空,盡最大努力配合著調節自己幾近衰竭的身體機能,每次睡眠都是他的「充電」時間, 每一天醒來, 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恢複。

當然, 駱師兄的「照顧」功不可沒。

此人自稱是來照顧他的,其實正經活都是人家護工在做。

駱聞舟每天的日常任務, 就是跑到他這來吃三頓飯,然後遊手好閒地用他病房的電視看球賽和美食節目,看到他精力不濟地睡過去才走。

最令人髮指的是, 他每次吃飯還都要專門跑到上風口, 讓排骨湯的味道一絲不浪費地飄過來,同時,電視里正在播放高清鏡頭下牛排由生到熟的過程,「滋滋」作響——聲色香味,圍繞著殭屍一樣不能說話也不能動的費渡,可謂四位一體,讓他從身到心體驗了一回什麼叫做「恩將仇報」。

正在打營養液的費渡用無聲的目光注視著駱聞舟。

駱聞舟迎著他的目光,好像一點也看不出裡面沉默的譴責,兀自發表著口頭小論文:「我媽熬的排骨湯,熬得什麼玩意,我早說讓她這種水平比較『低洼』的選手紅燒,不聽,非得說紅燒不健康,要清燉,看,調料放的時間就不對,鹽也不對,火候更別提,喂貓吃,我估計貓都得給刨出來埋了。」

然後費渡眼睜睜地看著他一邊絮絮叨叨地嫌棄,一邊一口悶了大半碗。

費渡:「……」

駱聞舟和他對視了一會,好像恍然大明白了什麼,很賤地往前一探身;「怎麼眼巴巴地盯著我,你想吃嗎?」

費渡沖他輕輕地眨了一下眼。

駱聞舟毫不猶豫地叼走了最後一塊排骨:「等什麼時候你能叫我『哥』了,再給你點甜頭。」

費渡:「……」

他其實對排骨湯並沒有什麼興趣,只是覺得看著駱聞舟很有趣,這位先生有一人當百之聒噪,一走進來,就把冰冷空曠的病房撐得活蹦亂跳的。

駱聞舟在他面前直播完吃飯,也不勞動護工,自己一瘸一顛地收拾完碗筷,然後做賊似的探頭往外看了一眼,見醫護人員們暫時沒有回來的意思,他飛快地掩上門,溜到費渡病床邊上:「做一點違反紀律的事,不要聲張。」

費渡垂下眼,往自己身上瞟了一眼,感覺自己從頭到腳,實在沒有什麼可供「違紀」的空間,於是有點期待地看著駱聞舟,想和師兄學習一下時髦的玩法。

……然後他就看見駱聞舟不知從哪摸出一小瓶蜂蜜。

費渡面無表情地想:「哦。」

他真的不是一兩個月不能大吃大喝就饞得受不了的那種人。

「悄悄的,」駱聞舟像個兜售大煙的犯罪分子一樣,壓低聲音對費渡說,「就給你一口,多了沒有。」

說著,他把幾滴蜂蜜倒在了瓶蓋里,兌了一點溫水化開,隨後用棉簽蘸了一點,小心翼翼地塗在費渡看不見一點血色的唇縫裡。

費渡雖然覺得這種程度的「違紀」不符合期待,還是很給面子地輕輕舔了一下,心裡想:「槐花蜜。」

與此同時,他目光掃過眼前的男人——駱聞舟似乎瘦了點,傷筋動骨不是啃幾塊排骨就能補回來的,他受傷的腿不太敢撐地,虛虛地吊在那裡,難為他還能保持著精確的平衡,挽起的襯衫袖子底下露出已經快要痊癒的擦傷,只剩下了幾道淺淺的痕迹,湊得近了,能聞到他袖口領口間冒出一股被體溫燙暖和了的洗滌劑味。

「這種體溫的皮膚手感一定非常好。」費渡心裡無來由地冒出了這麼一個念頭,他輕輕地一眯眼,無聲無息地切換到了衣冠禽獸視角,認為駱聞舟此時瀰漫著一點憔悴的臉看起來非常撩人。

儘管身殘志淫的費總只是一具會眨眼的活殭屍,依然不妨礙他用目光在駱聞舟的「脖子以下與膝蓋以上」逡巡了幾圈,感覺肯定比慘遭數落的排骨湯好吃。

駱聞舟喂水喂得專心致志,生怕棉簽戳疼了他,又要小心黏糊糊的蜂蜜水別蹭得到處都是,一個瓶蓋的蜂蜜水幾乎要喂出他滿頭汗,無暇注意某個資產階級幽深又不懷好意的眼神。

「你說你擋過來幹什麼?好好地在你車頭後面躲著,至多蹭破個油皮。」駱聞舟一邊無知無覺地給他喂著水,一邊放柔了聲音說,「你不是個打算開『無痕殺人培訓中心』的職業變態嗎?怎麼還跨界干起捨己救人的勾當了?」

費渡的嘴角輕輕一翹。

「笑個屁,」駱聞舟又說,「我差點以為你那副『傑作』要成絕響,前兩天特意託人買了個相框,現在裱起來了,以後準備以後掛在床頭。」

費渡先是有點疑惑,沒聽明白所謂「傑作」指的是什麼。

好一會他才回過味來——那天開會,他在會議記錄本上畫了兩張人像,主角都是駱聞舟。一張是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形象,另一張則比較「休閑」,穿著也比較隨意……只穿了一條領帶。

前者被偉大的駱隊倒扣在了作者本人的胸口上,後者則被他當場撕走了。

費渡不由自主地想像了一下那幅畫「裱在床頭」的場景,當場拜服於駱聞舟的三尺麵皮下,他下意識地一抿嘴,一滴水珠就順著嘴唇流了下去,駱聞舟忙伸手一抹——

費渡好巧不巧地舔了一下,舌尖正好碰到了他的手,兩個人同時一愣。

隨後,還不等駱聞舟有什麼反應,費渡就乾脆得寸進尺地用舌頭捲起他的指尖,不輕不重地在他指腹上畫了半個圈。

駱聞舟:「……」

費渡好似沒事人一樣,不慌不忙地收回了唇舌上的神通,好整以暇地看著駱聞舟,因為這些日子急劇消瘦而大了一圈的眼睛要笑不笑地彎著,眼角有一個鉤,裡面盛著駱聞舟曾經一看就頭疼的、「費總」式的目光。

雖然他連哼都沒哼一聲,但駱聞舟無端從他的眼神里看懂了此人要說的話:「等什麼時候你喊我『哥』,我能答應你了,再給你點甜頭。」

在世界上所有躺在那、只有五官能做輕微動作的重傷病患中,費渡可以拿到一個「耍流氓」項目的世界冠軍。

駱聞舟一時輕敵著了道兒,覺得被他舔過的手指有點發麻,一時間更熱了,喉嚨難耐地滾動了一下:「你……」

這時,他兜里的手機震了起來,駱聞舟:「……你給我等著!」

電話另一邊的陶然莫名其妙:「啊?等什麼?你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沒說你。」駱聞舟沒好氣地把電話調成免提,想了想不甘心,又在費渡腦門上輕輕拍了一下,「今天有什麼進展?」

他連停職再病假,在醫院裡逍遙自在,居然還能遙控刑偵隊的辦案進程。

「我們找到了董乾往境外寄東西的郵件往來記錄,」陶然說,「就是鄭凱風第一筆『訂金』剛發出來的時候,地址是那個空殼的境外地下錢莊兌換點,郵件內容是『合同』,現在這份一式兩份的『合同』找到了——董乾把它寄存在了他們車隊的倉庫里,匿名的,他同事都不知道這箱子里的東西是他存的。我們經過管理員和其他寄存過東西的車隊成員同意,把所有人的東西都仔細排查了一遍才找到——這是一份『境外投資代理合同』,英文寫的,董乾估計沒看懂這東西是什麼,所以遺落了,沒有一起寄給董曉晴。」

很多境外的地下錢莊明面上會以一個「典當行」「貨幣兌換點」之類的門面當幌子,來源不合法的現金在他們的地下網路中幾經轉手,最後以某個機構的名義存入銀行,再以「投資」為名,換成某種資產,幾進幾齣洗白完畢,「合法」回歸到它主人手裡。

鄭凱風為了謀殺周峻茂,付給貨車司機董乾兩筆錢,尾款由於警方猝不及防的介入,打草驚蛇,不了了之,訂金的來龍去脈現在卻已經搞清楚了——這筆錢由鄭凱風在境外的公司匯出,通過地下錢莊的網路洗白,整個流程已經快要走完了,如果這件事沒有東窗事發,過一陣子,董曉晴說不定就會得到這筆意外的投資收益,無知又富有地生活下去。

董乾家裡雖然不富裕,也並不窮,兢兢業業的小老百姓沒見過這樣一大筆錢,真見了也未必會動心——因為心裡知道這是不義之財,對這麼多錢能幹什麼也基本沒有概念,起不了實際的貪念,那麼董乾為什麼肯捨命呢?

駱聞舟:「那個匿名的寄存倉庫里還有什麼?」

「有董乾亡妻生前的照片和一個紙人——燒給死人的那種——跪姿,後腦勺上寫了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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