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麥克白 第二十二章

「開會的時候開小差, 」駱聞舟壓低聲音, 在費渡肩頭點了點, 「你現在是吃飽喝足, 血糖也不低了, 是吧?不像話。」

費渡畫的時候也沒特意迴避誰, 十分從容地把筆記本接過來翻了翻, 兩手一攤:「還有一張去哪了?師兄, 你撕我本幹嘛?」

駱聞舟理直氣壯:「沒收了。」

隨後, 他收斂了笑容,推門進了審訊室。

進門的動靜驚動了周懷瑾, 他雙目無神地抬頭看向駱聞舟, 不到一天的光景,這人已經從一個全然看不出年紀的青年才俊,變成了面目憔悴、眼帶垂頰的中年男子。可見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光鮮的皮囊都是這樣脆弱,只要那一點精氣神灰飛煙滅, 肉體轉眼就會跟著過了保鮮期。

不等駱聞舟開口, 周懷瑾已經先開了腔, 他啞聲說:「親子鑒定的報告能給我看看嗎?」

駱聞舟一愣,身後卻遞過一封文件夾——費渡好像早料到他會問這個, 已經準備好了:「你的、懷信和楊波的,都在這裡。」

周懷瑾深吸一口氣,光是打開那薄薄的文件夾就花了一分鐘, 好像翻開的是他一生的悲劇, 手抖得不成樣子。

費渡一改之前略帶惡意的態度,重新給他換了一杯溫水:「聊之前先潤潤喉嚨,周總是有信仰的人對吧?按照你們的說法,人有靈魂,懷信現在牽掛不滅,應該也沒走遠,別讓他看見你難受。」

對於處在極大悲痛中的人來說,這種溫言細語的勸告簡直是催淚利器,周懷瑾忍無可忍地發出一聲嗚咽,周身顫抖良久,接過費渡遞給他的紙巾,狠狠地抹了一把臉:「能說的我都說了,你們還有什麼問題,是跟我要假綁匪的身份嗎?」

「這些細節問題,胡總已經交代了。」駱聞舟說,「周先生,我不知道你聽說沒有,害死你弟弟的兇手董曉晴,在逃出恆愛醫院之後沒多久,就被一輛車撞死了。」

周懷瑾臉上的表情凝固片刻,冷冷地說:「是嗎?那可真是太便宜她了。」

「撞死她的人是蓄意的。」駱聞舟盯著他的表情補充了一句。

周懷瑾往後一仰,雙臂抱在胸前,做出一個防禦性很強的姿勢:「如果我做得到,我真希望這是我乾的。」

「周總,」費渡說,「董曉晴為什麼在作案之後立刻被滅口?顯然是有人怕她被拘捕後說出什麼,她雖然是兇手,但也只是一把刀,你就不想知道持刀人是誰嗎?」

周懷瑾的兩頰陡然繃緊。

「董曉晴無論如何已經死了,」費渡接著說,「你再恨,再怎麼想把她千刀萬剮也沒用,就算你真有能力把她拖出來鞭屍,她也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你甘心嗎?」

周懷瑾的情緒一瞬間被他帶起來了,布滿血絲的目光看向費渡,良久,他問:「你要什麼?」

「我之前問你的問題,你有一個還沒有回答,」費渡說,「為什麼你不問董曉晴對你動手的緣由,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你認識董曉晴嗎?」

「不認識,」周懷瑾說,「從沒見過,至少在她靠近的那一刻,如果我懷疑她有問題,我不會讓保鏢放她過來的。」

費渡點點頭:「那你就是後來又想起了什麼。」

周懷瑾大概是渴極了,端起費渡給他倒的水一飲而盡:「我確實做了一些不光明正大的事,但是懷信在這件事里,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如果你們能給他一個公道的說法,讓周氏就此破產還是一文不值,我都無所謂,不管我是不是正牌的繼承人——費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

費渡察言觀色,像一條反應靈敏的變色龍,立刻跟著他的態度調整了自己說話的節奏和語言風格,十分直白地說:「明白,危難時候從你家撈了一筆,看來你不介意,那我就不道歉了。」

周懷瑾仰面望向天花板,燈光不留情面地戳進他的瞳孔,他似乎猶豫著不知從何說起,好一會才開口:「周氏公益基金涉嫌洗/黑/錢的事,你們查出眉目了嗎?查不出來也請你們仔細一點,肯定有其他把柄,可惜他們一直防著我,不讓我接觸相關業務,我現在手上沒有證據,但是我知道,周氏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早年發家時用的不止合法手段。」

駱聞舟問:「你是說周峻茂涉嫌謀殺周雅厚?」

「不止,」周懷瑾搖搖頭,「不止這一件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周氏的總部設在國外,水很深,這麼多年功成名就,很多事沒法追究了。我是在董曉晴動手之後,震驚之餘想起來的,很多年前,我的生命和她發生過交集……和鄭凱風有關。」

「你們應該已經知道鄭凱風是什麼出身了——早年給蛇頭打下手的小流氓,後來跟了周峻茂,發達了,到哪都裝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其實劣等人就是劣等人,骨子裡的東西一輩子也改不了,他到現在也學不會怎麼站起來當個文明人。」

費渡的眼角輕輕跳了一下,筆尖在紙面上輕輕一頓。

周懷瑾卻全無所覺,完全陷入了回憶,兀自說:「那大概得有……二十多年了,懷信剛出生沒多久,我媽產後抑鬱越發嚴重,幾乎就是個沒法溝通的瘋女人,根本顧不上他,我就把他的嬰兒床搬到了我房間里,每天讓他跟著我。」

駱聞舟打量著他:「我聽說一個每天夜裡嗷嗷哭的小崽能讓新任父母崩潰好幾年,周先生倒是從小就很有耐心,你家不會連個照顧小孩的保姆都請不起吧?」

「世界上沒幾個青少年會真心喜歡小嬰兒,我只是害怕,」周懷瑾輕輕閉了一下眼,深吸一口氣,沖駱聞舟伸出手,「請問能給我一根煙嗎?謝謝——我能在周峻茂眼皮底下活著,全仗我媽的保護,可她當時無論是精神狀況還是身體狀況,都一天不如一天,這讓我非常絕望,每天看著她,就覺得看見自己朝不保夕的命運。懷信是我胡亂抓住的救命稻草,我當時幾乎跟他形影不離,有時候甚至會把自己的食物用勺子碾碎了喂他一兩口,我想無論周峻茂想幹什麼,他總要顧忌自己親生的孩子。」

「那天懷信半夜尿床,哼哼唧唧地哭,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給他換尿布,換下舊的,發現新的沒有了,正打算去儲物間拿一點……卻發現一樓書房的燈亮著,好多天沒回過家的周峻茂和鄭凱風在裡面密談。」

「那段時間,集團的戰略重點是東亞地區,周氏想趁著國內鼓勵外資進入的時候搶佔市場和廉價勞動力,這一塊業務是鄭凱風親自掌舵的,當時他的行李箱還放在門口,應該是剛下飛機,如果不是因為懷信等不了,看見他們倆,我一定掉頭就跑,可沒辦法,我只好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地通過書房,往儲物間蹭,但就在這時,我聽見鄭凱風說 『死透了,你放心,絕對沒有痕迹』……類似這樣的話。」

周懷瑾說到這裡,頓了頓,伸手撐住額頭,用力按著太陽穴,深吸了口氣:「當你時刻處在小命不保的恐懼中時,你就會知道那種感覺,某些關鍵詞會讓你特別敏感——我乍一聽見『死』字,都沒來得及聯繫上下句的語境,第一反應就是他們要對我動手了,嚇得手腳冰冷地僵在了原地。」

「然後我聽見周峻茂說『我看新聞,好像出了點意外』。鄭凱風就說,『你說那個姓董的嗎?不用管他,他什麼都不知道,自己不長眼非得卷進來,命不好』。周峻茂就笑了,說了一句『世界上沒有花錢的不是,貴一點無所謂,省事就行。』」

「等等,」駱聞舟突然說,「周先生,麻煩給我一個確切時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畢竟已經是二十多年前了,周懷瑾能把大致對話複述出來,已經是當時極端恐懼下,腎上腺素狂飆的功勞,其他細枝末節,他一時半會真的很難立刻想起來,不由得微微皺起眉。

費渡端詳著他疲憊的臉,用筆帽有節奏地輕輕點著木質的桌子:「周總,白天學習工作,夜裡帶小孩,連成年人也吃不消,你當時應該還在念書吧,他影響你了嗎,上課的時候困不困?」

「還好,我課業不重,就是每天上午的基礎課有一點……」周懷瑾順口回答,說到這裡,彷彿一下抓住了遙遠記憶的小尾巴,「對了,是商學院——我當時在念商學院,十七歲,第一年。」

那就是二十一年前。

「你說當時書房的門沒有關上,」費渡接著說,「那就應該不是寒冷的冬天,也不是需要開空調的夏天?」

「對!當時天氣不冷不熱,不是九月就是十月——我媽媽神經衰弱,入了夜,家裡不會有人隨便走動,而且大部分在我家做事的人都聽不懂中文,所以他們敢開著門說話。」

駱聞舟和費渡對視了一眼,低頭給陶然發了一條簡訊:「二十一年前九月或者十月,周氏或者董家有沒有發生過什麼事?」

陶然的聲音很快在他的耳機里響起來:「有,我正想告訴你,當年的九月十六號,董曉晴的母親死於車禍。」

駱聞舟眼角一跳——周峻茂車禍身亡的日期也正好是九月十六號,費渡「入職」的第一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