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麥克白 第十三章

搶劫、暴力襲擊、謀殺……這些行為的目的和後果如此直觀, 有明確的刑罰規定, 只要逮得住歹徒, 找得到證據, 受害人總還能討到一個差不多的說法。

然而這個說法未必總能討得到。

比如在公路上扔石頭取樂, 導致無辜路人車禍身亡;盜竊井蓋和路燈電線, 導致走夜路的人墜入井底喪命;或是社會精英人士輕描淡寫地做了某個決定, 導致流離失所的破產者絕望自殺……這些又該去問誰討說法呢?

受害人家屬並無貴賤之分, 痛苦與怨憤也並無輕重之分, 倘若看見致人傷害、死亡者能終身飽受內疚與良心的折磨,或許還可以以此稍作慰藉, 可惜世人的良心大抵不夠厚重, 在慘重的自我譴責面前,它往往會在自我麻痹與繁多的借口中敗下陣來——

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針對你。

我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我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受害者……

可誰讓你倒霉呢?

歸根到底,命運才是那個行兇的賤/人啊。

市局的破爛公務車不知是什麼毛病,方向盤永遠回不到正位,剎車也遲鈍, 總覺得一不小心就要跟前車追尾, 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準備罷工的頹廢氣息, 駱聞舟本以為費總這種拿豪車當碰碰車的敗家子開兩步就得炸毛,沒想到他只是上手的時候稍微皺了皺眉, 很快就和這老態龍鐘的公車混了個自來熟,倒也不顯得局促。

駱聞舟注意到他的行車路線,忍不住問了一句:「往哪走?」

「恆愛私立醫院, 」費渡說, 「周懷瑾其實就在公立醫院裡住了一天,錄完筆錄當天晚上,就轉到他們家自己入股的私立里了,他弟說是太嘈雜的環境不利於身心創傷恢複——我估計是為了躲媒體。」

「他不就是腿上划了一道小口嗎,我聽陶然說,都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強烈譴責這種浪費醫療資源的行為,」駱聞舟伸手點了點費渡,「你們這些人注意點啊,奢侈和腐敗往往是人品敗壞的第一步!」

費渡這個人可能是有什麼毛病,人話說多了要死機,永遠正經不過三句,聽到這,他立刻見縫插針地調笑了一句:「這就算奢侈了?那現在你坐在我車裡,我是不是已經奢侈得『按律當斬』了?」

駱聞舟用一副墨鏡擋住大半邊臉,聽了這話,忍不住嘆了口氣,硬是在朗朗乾坤之下凹出了一個一本正經的造型:「寶貝兒,你這種酸文假醋式的撩撥,也就本人這麼厚的臉皮才掛得住了,以前哄小傻子們上床的時候都用這招嗎?怪不得無往不利。」

費渡收回了不怎麼規矩的視線,笑而不語。

燕城市的公檢法都在市中心附近,相距不遠,費渡一改路線,他們倆正好要從檢察院附近經過。

早秋的空氣乾燥,天高雲淡,陽光顯得有些放肆,警車靜靜地駛過檢察院後門時,正好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站在路邊。

她拎著一瓶礦泉水,脖子上掛著一塊展板,展板上是幾個笑靨如花的小女孩。女人一雙目光有些渙散,看見警車,視線下意識地跟著走,透出幾分沾染了暮氣的茫然。

「那是曲桐她媽。」駱聞舟看了一眼,對費渡說,「過來報案做筆錄的時候我見過幾次,怎麼才幾個月就老成這樣了?」

費渡:「今天陸局還跟我聊過這事。」

駱聞舟:「嗯?」

費渡頓了頓,似有意似無意地順著話音說:「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他老人家在試探我的想法。」

駱聞舟臉沒動,不動聲色地把眼珠轉了一圈,透過墨鏡的遮擋覷著費渡:「什麼想法?」

「不知道,聽起來……也許他覺得我會贊成受害人家屬買/凶宰了蘇落盞和那一串出錢買人的戀童癖。」費渡一聳肩,「怎麼,我看起來有那麼強的正義感?」

駱聞舟有一會沒吭聲,隨後他一改方才懶散的坐姿,坐直了翹起二郎腿,肢體語言顯得正色了起來。

「他還劃掉了我申請調閱的幾個舊案。」費渡說,「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巧的是,那幾個案子好像或多或少都有瑕疵,有的是憋屈的證據不足,有的是嫌疑人提交了精神病診斷說明……」

「費渡,」駱聞舟笑了,「是陸老總試探你,還是你想套我的話?」

車流稀疏的路口,信號燈由黃轉紅,費渡緩緩地踩下剎車。

「這件事我確實了解一點,以前我師父喝多了說漏過,」駱聞舟沉默了一會,說,「我要是沒猜錯,陸局劃掉的舊案應該都是上一次畫冊計畫啟動的時候調過檔的吧?」

費渡沒想到他這麼好說話,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除了說自己有精神病的那個,其他幾件都是未結的案子,當時畫冊計畫的牽頭人想從另一個角度重新梳理一下這些案子,希望能找到一些突破口。」

費渡靜靜地聽著。

「但是受技術水平限制,時過境遷,很多證據都會湮滅,心理畫像技術無論是從成熟度還是可信度,都不能作為呈堂證供,這些未結案最後也只能作為研究材料,不可能再把嫌疑人繩之以法了,當時參加過畫冊計畫的前輩和專家們都憋了一口氣,然後就在這時,涉案的嫌疑人先後出了意外。」

「什麼樣的意外?」

「有的發生了離奇的事故,有的失蹤,還有一個自殺身亡,只留下一份投案自首的遺書,那些出現在案頭的名字一個一個消失。太巧了,如果不是老天爺突然睜眼降下了什麼報應,那隻能是一種情況——謀殺。兇手智商極高,對死者的了解甚至超過死者本人,而且熟知警方辦案的套路,百分之百是自己人。畫冊計畫因此被緊急叫停,局裡成立了秘密專案組,所有涉案人員停職接受調查。」

費渡聽到這,明白了為什麼在飯桌上陶然問起「畫冊計畫」時,駱聞舟會避而不答。當年卷進這起案子的大概都是業內精英和相關學科的專家,現在如果還沒退休,應該也都成了德高望重的前輩和管理人員。

「後來呢?」

「後來專案組終於鎖定了一個嫌疑人,」駱聞舟說,「具體是怎麼回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能指控他。這個人是畫冊計畫的靈魂人物,當時參與畫冊計畫的前輩們很多都是他的學生。」

費渡立刻追問:「這個人是誰?」

駱聞舟一搖頭:「我不確定,楊老沒告訴我,後來我試著查過,他的檔案被封存了,不過聽我師父的意思,這個人已經死了。」

「你不確定,」費渡低聲說,「意思是你查到過。」

駱聞舟沒承認也沒搖頭:「我已經說了這麼多,該你開誠布公了吧——你為什麼混進燕公大,為什麼費盡心機地加入重啟的『畫冊』計畫?別跟我說閑得沒事純好奇。」

費渡沉默下來。

他們兩個人並肩坐在狹小的汽車前座,想距不過幾個拳頭遠,中間卻彷彿隔了一道冰冷又厚重的牆。

費渡的目光微微閃爍,駱聞舟好像聽得見他心裡一層一層閘門開啟的聲音,主人在冷靜地權衡著打開需要哪幾道保險門,展示多少,以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在車載導航已經顯示快到目的地的時候,駱聞舟才從費渡嘴裡艱難地撬出了一句話。

「你知道我一直懷疑我爸和我媽的死有關。」費渡說,「即使你們排除了他的嫌疑,我心裡還是有這種感覺,揮之不去。理論上說,直覺和人的潛意識有關,我很想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根深蒂固的懷疑,所以在想辦法追溯小時候的事。」

「我記得當時我家有一個地下室,只有我爸自己有鑰匙,連我媽也不能靠近,就像藍鬍子家裡上鎖的房間,我偷偷策划了半年才弄到了鑰匙和密碼,溜了進去……」

駱聞舟敏銳地聽出他的話音有些艱澀地停頓了一下。

「……我在他的案頭看見一個打開的文件夾,裡面是……咳……」費渡說到這裡,好像嗆了風似的咳嗽了起來,他把臉扭向窗外,關上了車窗,聲音有些嘶啞地接著說,「嗆住了,抱歉——裡面是一打論文,我大概掃了一眼,當時太小,才認字,只依稀記得好像有『惡性事件』『心理創傷』之類的字眼,論文署名是『范思遠』,後來我去查這個人,發現他實在太神秘了,除了曾在燕公大任教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線索。」

駱聞舟不答,一聽就知道費渡在扯淡——他小時候在父母案頭見到過各種文件,除了有一次撕了他爸的會議記錄疊紙飛機挨了一頓臭揍以外,其他連個標點符號都沒記住。

「一個生意人,為什麼會在自己的秘密書房裡看這些東西?你不覺得很奇怪嗎?」費渡把警車開進恆愛醫院的停車場,「自從被我闖進去之後,我爸就把那地方廢了,裡面的東西也都搬得一點不剩,這麼多年我也沒找到他把書房裡的東西搬去哪了——那一沓神秘論文是我最後的記憶。」

「哦,」駱聞舟淡淡地應了一聲,等車停穩後,動手解開了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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