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麥克白 第十一章

董乾家住「瀾彎」小區。

這是一片很新的住宅區, 幾年前這裡還是潮濕逼仄的小衚衕, 後來成了轟轟烈烈的城市改造受益者, 董乾家也是這樣搬進了窗明几淨的回遷安置樓。

這些年新建的小區都很講究, 「地暖」「中央空調」「新風系統」, 前些年還覺得頗為洋氣的名詞儼然已經成了住宅的標配, 新一代的城市中產開始購買生活品質, 要地段、要安靜、要服務、要便捷。老住戶們稀里糊塗地簽了動遷協議, 在「品質生活」的邊緣撈到一處容身之所, 彷彿也跟著融入了「品質都市」的大潮……當然,只有住進來才知道, 原來只是看上去很美。

回遷房和商品房中間有一道厚厚的隔離帶, 中間是封死的,一邊是光禿禿的水泥地面,一邊是花團錦簇的人工景觀,一下將面貌相似的樓房分出了三六九等。

肖海洋和同事從董乾家裡出來的時候,發現他們停警車的地方已經圍了一圈人。

「這車一大早就來了, 」有個遛狗的老頭指著警車說, 「我買早飯那會就看見了, 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查這麼久。」

「您不知道嗎,有個殺人犯住這, 我看網上扒出來的地址就是這院的樓。」旁邊學生模樣的少年舉起手機給老人看,遛狗的老頭眯縫著眼,對暴風一樣席捲而過的信息流有些半懂不懂的敬畏。

「哎, 那兩個人是警察嗎?」

肖海洋還沒來得及拉開車門, 就險些被淹沒在人民群眾的七嘴八舌里。

「警察叔叔,聽說買/凶/殺人那個兇手住這,你們是為這事來的嗎?」

肖海洋先是一愣,隨後連連搖頭:「不是,別瞎猜了,勞駕讓一讓。」

舉著手機的少年好奇地問:「真有私生子嗎?」

他話沒說完,就被身後一位打扮入時的女士拽到了一邊:「你少打聽那些沒用的八卦,再上網瞎看不讓你帶手機了——警官,我就稍微問一句,撞人的那個到底死沒死?你們抓起來了嗎?跟殺人犯住隔壁哦……」

肖海洋拉車門的手一頓,隨後假裝沒聽見,一言不發地低頭鑽進車裡。

「哎,怎麼走了?回答一句能怎麼樣嘛,這也是群眾關切的安全問題啊!」

旁邊停車的男人低低地發著牢騷:「我早就說不應該買這種離回遷房近的,你都不知道旁邊住的是什麼人……」

肖海洋沒等同事關好車門就踩了油門,好像被什麼追著似的離開了住宅區的停車場。才剛一開出小區大門,迎面就碰見一輛印著某媒體標誌的麵包車,同事眼尖,趕緊拍拍肖海洋:「從旁邊小路走,別惹麻煩。」

肖海洋一打方向盤拐入七扭八歪的小路,餘光瞥見麵包車上下來幾個扛著儀器的人,連跑再顛地追了他們幾步,眼見追不上,這才只好偃旗息鼓,遠遠拍了幾張警車駛過的照片。

同事緊張地回頭看了看,確定沒有節外生枝,這才鬆了口氣,對肖海洋說:「風聲傳得真快,海洋我跟你說,現在可不比從前了,你要是查案的時候碰見這種情況,一定得記著管住自己的嘴,不會打太極就趕緊跑,上面沒出正式的官方通告,咱們一個字都不能多說,這可是紀律,要不然回頭擎等著被老大收拾吧。」

肖海洋先是有些木訥地點了一下頭,過了好一會,他突然又沒頭沒腦地問:「董曉晴還能在這住下去嗎?」

同事先是疑惑地「嗯」了一聲,隨即回過神來,不甚在意地擺擺手:「肯定得難受一陣子,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大家都那麼忙,誰有那麼長的記性?放心,一兩個月以後就沒人記得了。」

肖海洋心事重重地應了一聲,他開車並不像他本人那麼橫衝直撞,甚至有點過於謹慎,老遠看見變燈,就輕輕踩住了剎車,老舊的公務車潤物無聲似的緩緩停了下來,幾乎不讓人感覺到搖晃。

「但是她自己肯定忘不了。」肖海洋突兀地開口說。

同事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萬一我們到最後也沒能找到明確的證據,證明董乾是兇手還是無辜,這個事在她心裡就永遠也過不去。剛開始別人詢問她、懷疑她,她還會拚命爭辯,死也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是殺人兇手,可是這件事會像一根刺,隔三差五就冒出來,像薛定諤的箱子。」

同事沒料到他突發了這麼多感想,直眉楞眼地反問了一句:「薛定諤?不是貓嗎?」

「裝貓的箱子,」肖海洋盯著信號燈,他的眼鏡微微往下滑了一點,鏡框遮住了眼皮,是一副有些沉鬱的眉目,「一天不打開,你就一天不知道那隻貓還在不在,這個箱子會永遠卡在心口,卡得你放不下別的,每天等天一黑,就圍著這個如鯁在喉的箱子打轉,每天都在懷疑……這種懸而未決的創傷一輩子也好不了的。」

一般人日常說話,要麼是磕牙打屁,要麼是有事溝通,在東方人的文化觀念里,跟不是很親近的人交流感受,這就顯得不那麼「日常」了,多少會有點讓人尷尬的交淺言深。

同事支吾了一下,不知該怎麼接這段漫無邊際的長篇大論,只好乾笑了一聲。

肖海洋卻像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人,完全沒有接收到同伴的尷尬,也並不期待別人的回答,兀自說了一通,閉上嘴,不知沉浸在什麼里去了。

瀾彎小區里,董曉晴獨自坐在客廳,舉著電話,本地電視台在旁邊滾動著周氏的爆炸性新聞,肇事司機「董某」的名字不時從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一閃而過。茶几上放著三杯已經涼了的殘茶,昭示著方才有客來訪。

電話里的人說話十分和氣,正是他們人事經理:「小董你看,最近你家的事也確實是多,即使正是忙季,大家也都很體諒你,我也請示過老總了,領導們一致覺得你應該先休息一陣,好好調整,工作不著急的……有什麼困難啊,你可以隨時跟公司說,能解決,我們一定盡量幫你,好吧?」

這是委婉辭退她的意思,董曉晴聽得懂,她不想露出太難看的姿態,於是用盡全力壓抑住顫音:「好,王經理,麻煩您了。」

「哎,不麻煩不麻煩,」那邊為她的好打發鬆了好大一口氣,看在董曉晴這麼識相的份上,他語氣又軟了三分,「遇到這種事,王哥沒什麼能幫你的,我剛跟老總打過報告,給你申請了一個季度的額外工資和補貼……」

門外傳來鍥而不捨地敲門聲:「董小姐在家嗎?我們是燕都晚報的,想問您幾個問題。」

「……到時候一次性結給你,雖然不多吧,好歹比沒有強。往後要是需要工作推薦信什麼的,儘管來找我。」

「董小姐?奇怪,裡面應該有人,我都聽見有聲音了……您好,家裡有人嗎?」

董曉晴艱難地深吸一口氣,抱住頭。

那些嘈雜的聲音就像是水,水流來去,因勢而行,未必有好意,也未必有惡意,只有身入漩渦中的人,掙扎不動、七竅不通,才知道所謂「滅頂之災」是怎麼個滋味。

可滅頂歸滅頂,他是怨不得這一滴水、也怨不得那一滴水的。

那又該跟誰說理去呢?

古往今來也沒人分辯出一個結果來。

董曉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應付完公司來電的,她成了一具自動上弦的行屍走肉,不知過了多久,才稍微回過神來。

門外的人終於走了,手機殼被她自己生生擰了下來,電視里獵奇的新聞插播不知什麼時候結束,又開始放日常的綜藝節目。

她茫然地把自己蜷成一團,散亂無神的目光盯著茶杯下一張寫了電話號碼的紙條——那是方才那戴眼鏡的警察留下的,囑咐她如果想起什麼線索、或是有任何困難,可以隨時去找他。

「假惺惺。」董曉晴面無表情地想。

這時,聒噪的門鈴又一次響了。

董曉晴一激靈,心裡無端湧出一把無名火,她倏地站起來,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當時就要對準大門砸過去,一聲「滾」字已經卡在了她的嗓子眼。

「快遞——家裡有人嗎?」

董曉晴一頓,水杯從她蓄力的指尖滾落,正好掉在沙發上,半杯水把沙發罩泡濕了一片。門口的人試著敲敲門,嘟囔了一句「沒人」,隨後是「吱呀」一聲,快遞員照常把包裹塞進了樓道里弱電井的小隔間中,匆匆地走了。

董曉晴草草地在泡濕的沙發墊上壓了幾張餐巾紙吸水,猶豫片刻,她對著「貓眼」仔細往外觀察,確定外面沒人,這才飛快地把門推開一條小縫,做賊似的取回了快遞包裹。

那東西沒什麼重量,包得很仔細,她記得自己並沒有買什麼東西,誰會在這個時候送快遞?董曉晴疑惑地翻到了快遞單,然後她倏地愣住了——

這是一份來自董乾生前工作的貨運公司的地址,發件人和收件人都是董乾。

周峻茂死因成謎,董乾作為嫌疑人,所在單位和家裡存放的個人物品都被警方查過了,唯獨漏了這一份同城也要走個兩三天的「中國慢遞」郵件。

董曉晴迫不及待地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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