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亨伯特·亨伯特 第十章

二十年間, 蓮花山經過一場挫骨換皮似的整修, 儼然已經改頭換面了。街道與建築首尾相連, 風格是統一一致的「現代化」, 比城裡還要氣派, 唯有路邊的樹還沒來得及長成綠蔭, 依稀透露出一點濃妝艷抹下的倉促。

駱聞舟開著車轉了幾圈, 才找到那個不起眼的書報亭。

一個男人戴著花鏡, 正佝僂地坐在報亭里看攤, 這男人說是中年也行,說是老年也行, 要是單看臉, 大約是還沒退休的年紀,但周身已經透出了一股沉沉的暮氣,像在苟延殘喘。

正是下午最熱的時候,街面被太陽烤得冒了油,駱聞舟把墨鏡推到頭頂, 走到書報亭前:「拿瓶冰鎮汽水。」

書報亭的主人聞聲, 把正在看的書扣在一邊, 彎下腰挑了瓶結著厚厚白霜的冷飲遞過來。

駱聞舟一步邁進書報亭的遮陽傘下,擰開瓶蓋, 一口灌了大半瓶下去。

他已經加班加點地跟各種老同行鬥智斗勇了一天,撐著陸局的面子,打著詢問舊案的旗號, 旁敲側擊著對方是不是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大家都是一個系統出來的,套起話來也都是一個套路,你來我往,各種場面堪比電視劇里的宮斗現場,著實心累。

這會駱聞舟腦子裡都是木的,目光獃滯地把自己喝了個透心涼,靠在大遮陽傘下放空。

書報亭主人見他一時半會沒有要走的意思,就探出頭來問:「哎,小夥子,我這還有冰棍,你吃不吃?」

駱聞舟擺擺手:「喝了一肚子氣,吃不動了,我在您這歇會。」

報亭主人說了聲「行」,又搬了一把長腿的塑料凳給他:「坐著吧,大熱天的,都不容易——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駱聞舟把汽水瓶子放在膝蓋上,輕輕地晃了兩下:「我是警察。」

書報亭主人一條腿跨在報亭那小小的門檻上,聽了「警察」倆字,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好一會才回過頭來,摘下老花鏡折好,嘴角微微顫抖著,壓低聲音說:「我已經辦過『撤管』,政府也批准了。」

「我知道,」駱聞舟說,「郭叔,我沒別的意思,就想跟您聊聊二十年前菲菲的案子。」

書報亭主人正是郭恆。

郭恆殺了吳廣川,隨即因故意殺人罪入獄,後經減刑,在兩年前刑滿釋放,工作自然是丟了,二十年過去,物不是、人也非,父母親人們走得走、沒得沒,妻子也早在他動手殺人前就已經和他離婚,他無親無故、孑然一身,回到了已經面目全非的蓮花山……區,做些小生意維持生計。

「沒什麼好聊的,」郭恆的臉色沉了下來,「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害了她的兇手是我親自送上路的,我判也判了,牢也坐了,就這些,你還想知道什麼?」

駱聞舟試著放柔了聲音:「是這樣,您看我也不是閑得沒事特意過來揭您的傷疤,我們現在遇到一起案子,也是小女孩失蹤,有證據表明可能跟當年的事有牽扯……」

郭恆冷冷地問:「什麼牽扯?」

「女孩,十一歲,失蹤的時候穿著碎花連衣裙,失蹤後第三天,嫌犯給女孩父母寄了一段錄音,裡面除了女孩哭喊,還有一段雜音,像是有人晃著一個裝有小鈴鐺的鐵盒。」駱聞舟知道對方滿心戒備,因此儘可能真誠地直視著郭恆的眼睛,剔除了所有不相干的描述,用最短的話把事說明白了,「經歷過當年那起案子的老前輩說,這情況和菲菲遇害的時候一模一樣,所以我想問一問您……」

他的話還沒說完,郭恆就陰陽怪氣地打斷了他:「是審一審我吧?兇手死了,記得這事的就剩下警察和我,當然,有什麼壞事不可能是警察乾的,那隻能是我這個有前科的了。」

「不光是您,經手過那案子的警察我已經走訪完一遍了,」駱聞舟說,「沒有懷疑什麼,只是想詳細了解一下當時的……」

郭恆的情緒突然毫無預兆地爆發起來,沖駱聞舟嘶聲咆哮:「我當年四處找人說這案子,你們沒人聽,沒有人想了解,現在我人也捅了、牢也坐了,你們又找上門來了!我女兒死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想提她,不想提她!你們早他媽幹什麼去了!」

駱聞舟張了張嘴,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辯解咽了下去,隨後聲氣低沉地說:「對不起。」

「你走吧,走!滾!」郭恆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推去,「我沒什麼好說的,你們要覺得我可疑,儘管來抓,反正我一回生兩回熟,其他的無可奉告。下回來之前記著亮一下證件,要早知道你是警察,我連唾沫星子都不賣給你。」

駱聞舟:「郭叔……」

郭恆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跳:「滾!」

駱聞舟的性情實在不能算溫和,然而他此時有天大的脾氣也發不出來。

當頭的烈日劈頭蓋臉地朝他噴出火來,他閉了嘴,用舌尖把自己滿口的牙從頭到尾數了一遍,然後低頭摸出錢夾,打開裡面夾著的一張照片,遞到郭恆面前。

「這孩子叫曲桐,」駱聞舟說,「開學要上六年級,學習很好,提前一年參加了十六中的招生夏令營,平時特別懂事,一直是中隊長,現在已經是她失蹤的第五天了。郭叔,五天是什麼概念?我聽說您當年鑽研過很多兒童綁架案的案例,那您應該明白,這孩子找回來的機會已經很渺茫了。」

郭恆的目光緩緩落在了曲桐的照片上。

兩個男人隔著二十年,在盛夏的街頭對峙而立,不知過了多久,郭恆劇烈起伏的胸口漸漸平息下來。

「可是一天不見著屍體,我們就一天不能放棄,」駱聞舟說,「當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孩子太可憐了,我們不能讓郭菲的事再發生一次。可是現在實在沒有別的線索,只能求您幫忙,難道也要等這個王八蛋做完七起案子,留下痕迹才算完嗎?」

郭恆神色微變。

照片上的女孩歪著頭沖他笑,露出一顆有點歪的虎牙。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仔細看,曲桐和當年的郭菲,輪廓居然有點像。

駱聞舟緩下語氣:「我就幾個問題,問完就走,絕不打擾。」

郭恆看了他一眼,抿嘴沉默片刻,轉身走進了書報亭里。駱聞舟連忙跟上:「當年鉛筆盒裡的鈴鐺那事,您跟別人提起過嗎?」

「提過,」郭恆方才激動過了頭,聲音還有些沙啞,「跟辦案的警察說過,你們放棄以後,幫我繼續追查的親朋好友也都知道一些細節。」

駱聞舟:「能給我一個名單嗎?」

郭恆看了他一眼,就在駱聞舟以為他又要發作的時候,那男人只是蜷在椅子上,疲憊地伸手抹了一把臉:「菲菲的班主任、當時在電話局工作的親戚……唔,那個打來電話的垃圾站附近幾個清潔工,可能都了解一些吧,太混亂了,有些話我跟好多人重複過好多次,記不清了。」

「那咱們捋著線說,」駱聞舟摸出個巴掌大的筆記本,在方才的高腳凳上坐下,「您當時是從哪裡開始追查的,怎麼查到吳廣川的?」

郭恆的目光越過他,落在書報亭門上掛著的一個小鏡子上,鏡子里映出男人蒼老的臉和花白的頭髮,叫他恍然間意識到光陰的流逝。他看了一眼駱聞舟——當年的小姑娘如果還活著,可能比這年輕人還要大幾歲。

「警方調查一直沒什麼進展,我心裡著急,忍不住自己查。我跑過幾趟那個垃圾處理站——就是兇手打電話的地方,當時垃圾經常處理得不及時,很臭,附近沒什麼住戶,不通公交,要想去就得開車,而且從縣城過來,中間還會經過一個收費站,那時候街上沒有這麼多車,哪些車從哪經過,警察都查過了,要是有問題,早查出來了。所以我當時就想,綁架我女兒的會不會是外來的?因為從市區到蓮花山有一條國道,為了避開山,得繞半圈,正好會經過附近,雖然沒有路,但那有一道大斜坡,我親自去看過,車下不來,但正常的大人能從上面走下來。」

駱聞舟:「您是說,當時綁架郭菲的人帶著孩子離開了蓮花山,中途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國道上停車,爬了半座山,帶著他綁來的孩子,跑到那垃圾場附近打了那通電話——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郭恆略帶嘲諷地一笑:「我這想法和當時的辦案警察說過,他們問為什麼的語氣和你一模一樣。」

「不是,」駱聞舟整理了一下思緒,「按照您的推論,綁匪是個外地人——吳廣川確實是外地人,而且據調查,他也沒怎麼在蓮花山逗留過,那他是怎麼會熟悉本地人都不去的垃圾站呢?他綁走的可是一個十多歲的半大孩子,不是幾斤重的嬰兒,在國道上中途棄車,帶著那麼大的一個孩子爬山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對她實施犯罪,這風險太大了,他怎麼知道附近沒有拾荒的和垃圾站的工作人員經過呢?這不合邏輯。」

郭恆:「你的邏輯抓住罪犯了?」

駱聞舟一時語塞。

「警察也跟我說不可能,他們還成立了專案組,我想,專案組肯定比我高明,讓人家去查,我等著就行,結果……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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