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亨伯特·亨伯特 第三章

「我愛你, 我是個怪物, 但我愛你。」——《洛麗塔》

石凳是圍著一個早已經乾涸的荷花池擺開的, 爛泥和枯枝敗葉中間豎著一個銅像, 銅像造型抽象, 雕的是個什麼玩意, 肉眼基本分辨不出, 但有一面磨得很光, 能從上面看到扭曲的人像虛影。

就在方才, 費渡無意中一抬眼,正好對上了銅像上反射出的一雙眼睛。

銅像畢竟不是鏡子, 光影非常模糊, 連對方是男女老少也看不清楚,可不知怎麼的,一看見那雙眼睛,費渡心頭無端一緊,方才咽下去的香草泡芙生生地卡在了他胸口,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 循著銅像上的影子四下尋找——

這老舊的小區四周沒有院牆, 幾棟樓混在一起就自成一幫,與車水馬龍的大街邊界曖昧, 附近有一個公交車站點,因為早年規劃失當,已經侵入了小區內部, 不少人在灌木叢外排隊, 一撥一撥來了又走,幾個臨街小店的生意相當興隆,此時正好臨近中午,幾個小吃攤前已經有人站著等位了。

人群熙熙攘攘,有穿著睡衣出來的小區居民,有在外圍區域活動的過路人,有把小區內部道路當成近路抄的私家車車主,有吃飯的、等位的、還有來來往往的快遞和送餐員……

那雙眼睛的主人極其機警,已經悄無聲息地隱入了人海中,費渡沒找到一點可疑的跡象。

他立刻站起來,對晨晨說:「走,我們回家了。」

晨晨毫無危機意識,失望地拖著長音「啊」了一聲,戀戀不捨地看了看街邊聯排的小吃店,她舔了舔手指上殘餘的奶油,眼珠一轉,有理有據地對費渡提出了要求:「我還有零花錢,你剛才請我吃了一個泡芙,要不然我現在請回來吧?我還想吃一個抹茶的。」

「改天,」費渡溫和且不由分說地一推她的後腦勺,「要吃午飯了。」

晨晨被迫跟著他站起來:「可是我不愛吃飯,我還有好多不愛吃的菜。」

「唔,其實我也是,」費渡十分坦率地在小女孩面前承認了自己的王子病,隨後,他話音一轉,又說,「不過等你長大了就好了,長大了愛吃什麼買什麼,再也沒有人發現你挑食了。」

晨晨無言以對地抬頭瞪他,感覺這些大人都好不要臉,這時,她忽然看清了費渡的表情,當即一愣。

青春前期的孩子半大不小,已經有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基本能看懂大人的臉色,晨晨本來以為費渡剛才那句話是跟她鬧著玩,這一抬頭,才發現他正微微皺著眉,臉色有些過分嚴肅了。

她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伸手攥住了費渡的衣角:「大哥哥,怎麼了?」

說話間,兩人經過一座住宅樓,一樓樓道的窗戶正好向外打開,展開了一個弧度,費渡不動聲色地讓小女孩走在自己前面,一直低頭和她說話,走到這裡,他毫無徵兆地突然抬眼。

在明凈的窗戶上捉到了一雙如影隨形的目光!

那人戴了墨鏡和口罩,整張臉包裹得嚴嚴實實。費渡一把按住晨晨的肩頭,飛快地一扭頭,與此同時,在他們身後大約兩百米處,一個人一頭鑽進了旁邊的灌木叢中,轉瞬不見了蹤影,費渡只看清了他佝僂的身影和花白的頭髮。

老人?

晨晨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提心弔膽地看著他。

費渡冰冷的目光穿透鼻樑上的鏡片,掃過不遠處的人群,開口問:「你平時上學有人送嗎?」

「有……有的,」晨晨輕聲說,「我爸媽在家,他們會接我,要是他們不在,姐姐會帶我坐地鐵,姐姐如果也加班,我就在學校待一會,學校有專門的老師管。」

費渡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又問:「在附近有沒有見過奇怪的老爺爺?」

晨晨回想了片刻,疑慮重重地沖他搖搖頭。

兩個人很快走進了住宅樓里,淺灰色的老建築隔絕了來自陰影處的視線,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後背佝僂的老人從公交車站牌後面緩緩走出來。

他遮著臉,臉上頂著個巨大的墨鏡,手裡還拿著一根拐棍,好似個視力不良的人,用探路的拐棍在地上來回敲擊。

周圍的人們各自插著耳機,大多在漠然地擺弄著自己的手機,沒有留意他蹣跚的腳步。

神色的鏡片是他絕佳的掩護,陽光無法穿透,貪婪的視線卻可以。

那視線經過長途跋涉,洞穿了時間與空間,紋絲不動地盯著小女孩方才所在的地方。

她碎花的連衣裙上好像跳動著浮光,水晶的發卡映襯著一張明凈的小臉,是他視野所及範圍內、是整個世界裡唯一的亮色,稚拙的剪影在映入他眼底的一瞬間就猛烈地燃燒起來,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了層次分明的輪廓。

可是禁果身邊守著可怕的蛇怪,他想起那女孩身邊男人的目光,又畏懼地往陰影里躲了躲,恐懼與渴望匯聚成獨特的心驚肉跳,他乾渴地抿了抿嘴唇,重重地往後一倒,靠在一棵樹榦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在心驚肉跳里神魂顛倒。

就像一個溺水或是服毒的人。

一頓泡芙的功夫,電梯已經修好了,費渡按下十二層,和晨晨一起進了電梯。

晨晨小心翼翼地問:「哥哥,剛才怎麼了?」

費渡一頓,卻沒有安慰女孩:「看見了一個很可疑的人——以後記住,和大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要自己多留心。」

「我知道,我開學就上畢業班了,又不是一年級的小孩兒,」晨晨模仿著成年人的語氣,掰著手指一條一條數,「要和陌生人保持距離,不吃陌生人給的東西,陌生人求助,禮貌地讓他們找警察……」

「不陌生的人更要當心,」費渡屈指在她腦門上敲了一下,「不要單獨上大人的車,也不要和某個大人單獨待在沒有其他人的地方——比如現在,你和我待在一起就很不安全,如果我是壞人呢?」

晨晨捂住自己的腦門,瞪大眼睛看著自稱壞人的男人:「啊?」

「包括你們學校的老師,也包括看起來行動不太方便的老爺爺和老奶奶,記住了嗎?」

晨晨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時,電梯抵達十二樓,鐵門應聲而開,她小聲問:「為什麼呀?哥哥,我有點害怕。」

「知道害怕是好事,因為美好的東西就像瓷器一樣,」費渡伸手擋住電梯門,示意女孩先出去,「對它們來說,最危險的往往不是在房間里亂跑的貓。」

「那是什麼?」

費渡注視著女孩的眼睛,輕輕地說:「是瓷器自己沒有意識到自己易碎。」

駱聞舟正在電錶箱前,叼著根煙,靠在牆上等著他們。

「你倆買個保險絲要買半年?」駱聞舟把手電筒和一字改錐拎出來放在一邊,「再不回來,冰箱里凍的魚都要越獄潛逃了。」

晨晨尋求安全感似的,邁開小短腿,飛快地跑進了屋子。

費渡從駱聞舟手裡接過改錐,十分熟練地拆開電錶箱,把燒斷的保險取了下來,然後用老式的保險絲在線路兩頭轉了幾圈,輕輕一擰,也沒要鉗子,直接用一字改錐的錐頭一划,就把那一小截保險截斷下來,他伸手拉了兩下,確保裝結實了,回手重新推上電閘。

身後的屋裡傳來「嗶——」一聲,冰箱和空調同時滿血復活,整個過程沒有超過一分鐘,旁邊駱聞舟叼在嘴裡的煙還沒來得及點。

駱聞舟看著他,突然驚覺,費渡已經完全脫離了少年的範疇,是個男人了。

他看費渡,眼光是時常分裂的——針鋒相對的時候,駱聞舟覺得費渡是個危險的禍害,性情混蛋,目無法紀,隨時有可能爆炸,而且一張嘴就找揍,特別不會說人話。

而難得心平氣和的時候,他又總是會想起當年那個縮在別墅門口的單薄少年,有時候會擔心他,有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過度關照——是大哥式的、心無雜念的關照。

可不知是不是費渡方才在樓梯間里抽瘋的過線挑釁,忽然,駱聞舟那一分為二的視角居然有一點要合而為一的意思,偏差和謬誤彼此修正,總算擦出了一小塊客觀的清明——費渡既不是危險的反社會,也不是可憐的小男孩,他首先是個男人,而且是非常好看的年輕男子,知情知趣,還帶著一身明目張胆的假正經,渾身上下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寫著「歡迎隨時來睡」。

駱聞舟想,如果他不是費渡,只是在大街或是酒吧里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大概會是那種讓人浮想連天好一會的類型。

但是……為什麼要有「如果他不是費渡」這個前提條件呢?

駱聞舟難道思考人生,乃至於吃飯的時候也有點心不在焉——陶然家的餐桌地方不夠,好多菜擺不上來,只好直接端過來分,駱聞舟一不留神,舀了一大塊「白糖肘子」在費渡手邊的小盤裡,放進去才想起來,此處屬於「膝蓋以下」,那少爺不吃。

駱聞舟動作一頓,還沒等他說話,就看見費渡用筷子尖輕輕地戳了一下,皺著眉和那塊蹄髈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一臉嫌棄的夾到了自己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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