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黎明 第十一章

地球,半夜。

王岩笙穿著一件灰撲撲的半袖襯衫,腳踩一雙皮涼鞋,露著腳趾,嘴裡叼著根劣質的煙,像個修機器人工一樣緩緩地踱步過去,刷卡、過無數道安檢進門。

他是來見主席的。

裡面是設施簡陋而燈火通明的,主席最近越發地神出鬼沒、惜字如金了。

見了王岩笙,他微微一抬下巴,示意王岩笙坐下,連開場白都沒有,直接開口說:「第一,聯合國要求我們的太空二部共享成熟的曲率驅動和引力炸彈技術,不給是不可能的,但什麼時候給,以什麼方式給,給什麼,我需要安全部在明天早晨七點鐘以前給我一份章程。」

王岩笙沉默地坐在黑暗的角落裡,就像一隻見不得光的老鼠,背靠牆角,兩鬢如霜。

主席接著說:「第二,我們決定啟動的『星塵計畫』。」

王岩笙一震,他終於動了,上身緩緩地前傾了一些,微微有些胡茬的下巴暴露在昏黃的落地燈下,他慎重地開了口:「都已經到了開箱拿家底的時候了嗎?」

主席上了年紀,眼睛顯得很渾濁,在燈光暗淡的地方,乍一看,彷彿是老眼昏花的模樣。

「太空力量的復甦,大大阻礙了他星系人的誘降進程,民眾的信心依然堅定,各國政府也還能趁此機會苟延殘喘,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

王岩笙沉默了片刻,點了個頭:「是。」

主席垂下了眼皮,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王岩笙知道他已經沒話好說,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像來時一樣沉默地走了出去。

半個小時候,中國南方人煙稀少的邊陲小鎮。

這裡山清水秀,是個度假療養的好地方,但沒什麼實體產業,所以遠離戰火,彷彿一片亂世里的世外桃源。

療養院里安靜極了,溫度調節器發出柔和的白噪音,一個消瘦的男人躺在病床上,似乎睡得並不安穩。

床尾豎著一小塊熒光牌,上面寫著男人的名字:葉維。

突然他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坐了起來,他似乎聽見了什麼,僵直了片刻,緩緩地伸手扶住額頭:「星塵……」

土星堡壘。

太空中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也感覺不到四季的更迭,只能感覺到作為軍需官的董嘉陵的情調——入夏以來,指揮艦的走廊上總是花團錦簇。

她把經緯度調到了中國北京,一切植物都取材於當地的時令植物,顯出了一片短暫而彌足珍貴的鬱鬱蔥蔥。

空間科學聯盟的存在以最快的速度顯示出了他們的能量,來自地面的科技支援極大地改善了土星堡壘的生活環境,其中最明顯的,還是最新升級的通訊系統。

要知道,剛開戰的時候,連遠地信號都覆蓋不到土星這麼遙遠的區域,更不用說保持穩定聯繫。

一般來說,文明和科技就像最嬌嫩的花,只生長在肥沃的土壤上。

它們需要穩定的社會環境、寬鬆自由的社會風氣、雄厚的資金支撐……而哪怕被當成了祖宗伺候,它們還要因為「市場」這種食人間煙火的庸俗之物干擾,時不常地來一次退化。

但是奇怪得很,如今要環境沒環境,要錢沒錢,所有人都活得櫛風沐雨、岌岌可危,地球的文明與科技卻又自動變成了兩條賤命,在冰冷的懸崖上鍥而不捨地長出了柔弱卻堅不可摧的苗,繼而破土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夾縫裡的文藝宛如中世紀文藝復興的再版,繁榮到了無法想像的地步。

無數後世拍到天價的藝術品在幽深黑暗的地下室里產生,無數後世封神的鴻篇巨製,被分別印在過去宣傳保護環境的那種小冊子上,在街頭巷尾里蔓延著晨光一樣的思想觸角,無數的詩歌、音樂、劇作,或是色/情片一樣地在虛擬伺服器上放一個簡陋又山寨的種子鏈接,或是在人們口耳相傳中源遠流長。

這個時候,科技爆炸程度與更新速度,已經在不完全統計下超過了第四次工業革命。

幾乎到了可怕的地步。

也許只有在最黑暗的夜色中,才能看見最明亮的群星。

葉文林走進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掛耳式的瞄準鏡,正在打一通電話。

他眉目帶笑,是偏文靜的笑容,文靜得近乎有些悲苦了。葉文林愛說愛笑,有專門撿人家不愛聽的話說的絕技,嘴很貧,而這一通電話,他卻是聽得多說得少。

如果不是他偶爾輕聲應和一兩聲,別人幾乎要以為他是在聽廣播而不是打電話了。

傅落迎面遇上他的時候,聽見他淺淺地吐出一口氣,對著電話那頭的人溫聲說:「有這麼一天,也是遲早的事……不,我沒有怪你——嗯,你自己小心一點,平時沒事少出門,離大街遠一點。」

他邊說,邊把胳膊下面夾著的文件遞給了傅落,那是一個閱讀器,角落裡顯示的文件大得驚人,傅落定睛一看題目:安全通道航線及護航辦法。

就知道這最後是要交給楊寧審批的。

葉文林對著電話那一頭叮囑了幾聲,最後溫柔而不容拒絕地把電話掛了,他似乎有些煩躁,不怎麼客氣地對傅落一攤手:「有吃的嗎?」

傅落猶豫了一下,隨後磨磨蹭蹭像個守財奴一樣,在他修長地手掌中間放了一個直徑一厘米的薄荷糖。

葉文林不滿意地「嘖」了一聲。

傅落:「欣然?」

葉文林似乎不想多提,飛快地點了個頭。

傅落:「都到了這份上,我估計她家裡人也應該想開了吧。」

「想開了又怎麼樣,」葉文林沖她露出一個微笑,倉促極了,只是彎起了眼睛,連嘴角都沒來得及展開,就僵直地消失了,他的眼神深邃得諱莫如深,半晌,輕聲說,「算了吧。」

傅落從他短短的三個字里聽出了萬語千言的頹然,她忍不住吃了一驚:「怎麼能算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文林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一臉滿不在乎的人渣樣,大言不慚地宣布說:「天涯何處無芳草,算了就是算了唄。等將來衣錦還鄉,我打算換一個更漂亮的,要我這麼一伸手就能揉到她的頭頂那麼高的,大眼睛小圓臉,得長得像個娃娃……」

傅落毫不留情地指出:「你還是在說欣然。」

葉文林抿起嘴,打量了傅落片刻,抬手一指前方:「你快滾吧。」

傅落一瞬間覺得他們倆平時的角色反過來了,她在略帶幸災樂禍的同情中感受到了一絲詭異的揚眉吐氣,不但沒有滾,還優哉游哉地跟在葉文林身後說:「我難得看你一回笑話,你能讓我回個票價碼?」

葉文林含著沒化開的薄荷糖,低著頭沒吱聲,他的側臉有些清瘦,鼻樑很高,嘴唇單薄,不笑的時候,目光和下頜一樣尖銳,相貌絕不難看,甚至說得上是英俊的,卻不是很正統的英俊,他彷彿是天生帶著某種孤絕的薄命相。

「沒有說欣然,」他忽然正色了起來,「真的沒有……唔,我就是偏好那種模樣的姑娘,正好遇上她。現在時機不對了,當然也就算了,不是非她不可——我就是……自己也能過,有合適的就在一起,沒有就算了,其實都沒什麼分別,再說最近看似一片平順,我還是有不祥的預感,就算給人家承諾,也要先活到雙腳回到地面的那天吧?」

傅落忽然想起那次亂鬨哄的會議室,葉文林靠在牆角對她說過的那番話「有些事,你覺得舉步維艱的時候,雖然痛苦得要命,但是不怎麼危險,反而是你開始覺得順風順水,舒坦是舒坦了,危險也跟著來了」。

每次形勢稍好,他都會滿懷憂慮。

傅落問:「你為什麼要當兵?」

葉文林:「特種兵工資高,我窮。」

「別扯淡,」傅落已經不那麼容易被他糊弄了,「像你這樣的人,干點什麼不比當兵賺錢多?」

葉文林卻不肯再說了。

這個孤獨的天才,帶著他固有的冷漠,嬉笑怒罵都擺在明面上淺淺的一層,鮮少遇到能理解他的人,也鮮少與人深交,更遑論什麼刻骨銘心的愛情。

也許生死一線的時候,那並肩作戰的熱血曾經打破過他冷眼旁觀的外殼,然而那光陰似乎只有尺寸長,吞噬一切的戰火終於下了釘,給了他一個形單影隻的蓋棺定論。

葉文林自嘲地一笑,覺得自己那隻言片語的幾句心裡話很多餘,不該說。

他正準備來一個不怎麼正經的總結陳詞,就看見曹錕氣勢洶洶地帶人走了過來。

曹錕果真長了一張瀟洒的鞋拔子臉,眼下鞋拔子顯得非常不滿意,陰陽怪氣地開口說:「葉隊長,我需要你解釋一下自己無故失蹤幾天的行蹤。」

葉文林十分無辜地停下了腳步:「探路去了。」

曹錕:「探路?探什麼路?誰讓你去的?」

「偵緝檢查我軍堡壘兩天行程區間內的安全情況,收集數據和材料,為土星堡壘與小聯軍團乃至北美聯盟的往來的安全部署做些基礎工作,曹少將還有什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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