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浮生四重恩 第四節

沈奚來不及追下樓,站在樓梯當中,透過門邊的窗戶,看到傅侗文的黑影一閃而過。隨之而去的,還有形影不離跟隨他的幾個男人。沈奚摸黑下樓,進廚房間,虛掩了門,才打開了壁燈。水池子的銀色鋁盆里堆著昨夜的碗筷,萬安平日里是不會剩到第二日收拾的,因為要給六小姐騰出一樓客廳的沙發,準備臨時床鋪,才會堆積在這裡。

沈奚算著時間,萬安也該醒了。

於是她將銅壺灌入冷水,打開煤氣,燒燙碗筷的開水。火苗舔著銅壺底,煙火氣升騰在心間,窗外架子上的葡萄藤葉擁擠在玻璃前,輕搖晃著。是晨風。

「沈小姐?」萬安披著小褂子,在門邊打著哈欠,因為熱,少年還光著膀子,「是你餓了,還是三爺餓了?這兒也沒吃的了,我去外頭給你們買吧?就是不大幹凈……駱駝餛飩和排骨年糕,可以嗎?」

小小年紀的男人,跟傅侗文久了都養成老媽子的性子,絮絮叨叨說到最後,才瞧見沈奚笑眯眯地,捏著昨日剩在廚房裡的胭脂鴨脯,吃得下唇都是油,望著他笑。

「哎呦,您怎麼吃這個啊,」萬安愁眉苦臉,奪下來,「夏日裡隔日的東西,不能吃,我是留著給自己解饞的。」

「你吃得,我就吃不得了?」沈奚小聲逗他。

萬安胸悶:「一個三爺就夠讓人操心的了,」輕嘆,再嘟囔,「您也不是個省心的主兒。」

沈奚一個勁兒笑。

估摸是被傅侗文的情緒感染過,心境大好。

「萬安啊,你原名叫什麼?」她喜好用這個逗他。

「您別問了,這輩子您也不會知道的,」萬安打著哈欠說,「我就叫萬安,願我家三爺萬事平安。」

天從鴉青到青白,到大亮了,傅侗文還沒回來。

譚慶項先醒了,廚房裡萬安成了打下手的,給他遞遞拿拿,沈奚無事可做,搬了個小板凳,抄了窗邊的一本書到藤架下,托腮候著。公寓里隨處可見的書,尤其是一樓客廳里,堆滿了書籍和各國報紙,窗台上這本是工程學的雜誌。翻開十幾頁,見一枚書籤,手寫著「顧家老六,工程學」。顧義仁?他提到過他在家是排行老六的,而確實他也是工程學出身。

當初傅侗文也看醫學雜誌,說是因為四弟學醫……手裡的這本書,應該也是他看到了,想到有位救助的學生是同樣專業的,才用鋼筆在書籤上如此標註吧。

他是個內心矛盾的人,她始終知道。

眼前,是一雙熟悉的皮鞋和西褲褲腿。

沈奚故意不抬頭,彎腰,扯他的褲角:「出去時下雨了吧?萬安又要說你糟蹋好褲子了。」

傅侗文一手將她拉起來,把那本書丟去窗台上:「雨倒是沒下,被鄰居潑了一身的水。」

「這麼慘?」她笑。

瞧見他單手抱著兩個紙包,鼓囊囊的。

「上樓再說。」他道。

傅侗文拉她的手,徑自走入,對廚房裡的人丟下句話:「把手都洗乾淨了,一會我叫你們,即刻上來。」

「你不吃早飯了啊?」譚慶項儼然從私人醫生轉職成了私人管家。

「先辦正事。」他說。

窗邊上垂掛著竹帘子,還沒顧上捲起來,陽光穿過竹簾投到地板上,是細密的白金色的線網。他踩著反光的地板,到書桌旁。

拆開第一個紙包,是全新的毛筆和硯台:「介不介意替我研墨?」沈奚搖頭,用茶杯接了清水,掬幾滴清水在硯台上,為他慢慢研。

傅侗文鮮少用毛筆,或是他用在少年時,而她無緣一見。所以同樣的,他也從未見她研墨,不免多看了會兒。

「好了。」她放下硯,反剪了手在背後,看他。

也是期待他要寫什麼。

傅侗文難得說話還要醞釀,對她招招手:「離近一些。」

她笑,立到他身旁。

「我是個名聲不好的人,連累你,和我在一起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操辦什麼。」他撕開第二個紙包,裡頭放著個長柄狀圓紙筒,紙筒側面是「良緣永締」。

這是——

他又打開一疊幾份的絹紙,每一份上邊都有不同的圖畫。有四周繪著祥雲龍紋的,有繪著桃花和枝頭喜鵲的,還有繪著鴛鴦的,都是正中留白。每幅畫下有畫師的印章。

「這是最好的幾份婚書紙了,作畫也都是叫得上名號的先生,」傅侗文低聲說,「心裡急,也挑不好,只好樣樣買一份,你看你喜歡什麼,我們就用什麼。」

她沒見過,可也猜出這是婚書。

晨風打竹簾,一晃一晃的,光線變換不定,晃得她眼花。

……

「墨幹了。」他看乾涸的硯台。

沈奚機械地眨了眨眼,雖說他早說要訂婚,可因為他父親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嚴重,她不肯聽他的話,在家裡擺酒,宴客宣布。結婚的事反倒是他這個風流少爺比她急切,而今還是這樣,急火火地買了這些東西回來。

她耳邊聲音嗡嗡的,覺得自己失去了聽力似的,遠遠近近,樓上樓下,都鬧得很。

熙來攘往的霞飛路上,電車噹噹地響。

「這半月發生不少的事,」他說,「三哥年紀也不小了,再經不起日月蹉跎。」

竹簾尾端被風吹得,一下下拍打著窗檯,像踩著她心跳的節拍。

「宛央,我是真心愛你的。」他說。

他低聲又說:「今日是,以後也是。」

傅侗文托她的下巴,讓她雙眼和自己相對。在這寂靜的一霎里,像回到胭脂巷。在冬日蒼白的日光里,爆竹聲響連四壁,蓋住了他的心聲,白煙瀰漫,遮住了他眼底的留戀。

虛度的光陰,人一生經得起幾載。

「你不要以為我還醉著,再喝也醉不到這個時辰,」他輕聲道,「還是這裡的婚書樣式都不喜歡,不喜歡的話,我再出去買。」

她搖頭,淚水晃到眼眶裡,突然就笑了:「喜歡,我都喜歡……你買的都喜歡。」

方才哽了喉嚨,說不出話。

這一旦開口能說了,反反覆復都在重複著「喜歡」。

「這便好。」他說。

「我倒不怕多寫幾份,」傅侗文心下鬆快了,「只怕證婚人要多簽幾個名字。你也曉得慶項那張嘴是惹不起的,你讓他多簽幾次,他能拿這件事說你一輩子,」他看門口,「是不是?我們的證婚人?」

「誒,這時候我最好說話,」倚靠在門邊上的譚慶項,絲毫沒有偷聽的愧疚,反而大大方方給沈奚支招說,「你讓他多寫幾張,傅三的字也是有名的,只是沒人求得起。婚書不是一式兩份嗎?多給我證婚人一張,我以後落魄了,也能叫個好價。」

「三爺,萬安給你們研墨。」萬安挽起自個的衣袖,開始幹活。

沈奚根本沒留意,譚慶項、萬安和培德是何時上來的。

但看他們的笑意,該是聽到不少。

傅侗文把她攬到身旁:「挑你最喜歡的。」

沈奚翻來看去,最後把兩份的雙飛燕抽出,望一眼他,好似拿不準主意,還想要他一個點頭。「就這個,」他說,親自鋪在桌上,「你再挑下去,我就準備去買紅紙寫了。」

他高興時就喜歡逗她,一句跟著一句。

沈奚雙手背在身後,緊緊攪著自己的手指,凝眸,看他落筆:

沈宛央,傅侗文

竟然是先她的名字……這是入贅的規矩吧?她不確定地看他。傅侗文沒覺任何不妥,繼續寫:簽訂終身,締結白頭之約。

她簡直心跳都停了,屋裡的鐘擺也好似停了。

墨黑的毛筆尖,懸在婚書上,他忽然問:「還想寫什麼?」

沒有調侃,沒有逗趣,難得一本正經徵詢她的意見。

傅侗文作勢把毛筆給她,沈奚輕推回去,小聲說:「我的字和你差遠了。」

十一歲後都沒用過毛筆,如何能寫。

「你再想想,還是要想出一句,這婚書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他說。

這是為難她。她的古學問沒他好。

沈奚躊躇著,旁觀的譚慶項笑著說:「你們兩個的婚書,你怕什麼啊?」

「我古學問不好。」她坦白。

「我才不好呢,小時候學得勉強,後來出國留洋回來,全靠跟著侗文學說話,在琉璃廠舊書攤上找書看學句子。」譚慶項安慰她。

她也差不多,沒機會學。

沈奚想了會兒,掂量著,詢問他:「山河無恙,這句好嗎?」

這是他的心愿,寫在婚書上是個紀念。

傅侗文曲指,敲著她的前額說:「好。」

於是他落筆,正文收尾,是寫的:

願使,山河無恙,百年永偕。

他在寫完這一份後,偏過頭,對著她笑:「寫得好嗎?」

沈奚難見的忸怩,輕「嗯」了聲,看他笑得彷彿是金榜題名日,洞房花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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