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龍游淺水灘 第二節

大家都想勸她,尋不到說辭。連隔壁桌和侍應生都在張望著這裡。

來這個西餐廳的都是社會上的名流,是有身份、有教養的人,即便是悲從中來,也僅止於雙眸涌淚,懸而不落。

沈奚這種哭法,在這種場合是極少見的。

「義仁……」她用手掌抹去了眼淚,看向顧義仁。

顧義仁想要說話,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經過這裡,彷彿在找著自己的朋友,卻忽然用右手按住了顧義仁的肩。黝黑的槍口,抵在他腦後。

幾乎是同時,鄰桌兩個年輕人發現情況有變,剛有掏刀槍的動作,就被緊隨而至的六個人用槍口遙指著,示意他們坐下。畢竟是熱血青年,和傅侗文身邊這些常年跟隨的人比起來,無論是警覺性,還是心態全都相去甚遠,他們被制住後,臉色大變,眼見著從蒼白轉為死灰。

「三爺。」為首的男人低聲喚他,感激地望了眼沈奚。

傅侗文輕頷首。

有人開始給三個年輕人搜身。

有人對西餐廳老闆打招呼,餐廳內的客人都被禮貌搜身後,請出了門。

兩把槍、一把刀放到了長桌上,四周的空氣完全凝固住了。

從顧義仁來者不善、破壞氣氛到沈奚提起訂婚的喜訊,哭著想要化解顧義仁對傅侗文的誤解,大家以為局面是向著好的地方發展。可沒人料到,顧義仁還帶了人和刀槍來……

顧義仁無話可說,他一直盯著沈奚。

他始終都在留意傅侗文的舉動,只以為沈奚忽然說訂婚的消息,是想要化解自己對傅侗文的冷漠。他以為沈奚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發自肺腑的,是好友敘舊,是在控訴他的忘恩負義,是在試圖挽回昔日的感情,是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甚至剛才他都生出了動搖的心思——

可連她最後叫自己的名字,看著自己,也是為了指認給傅侗文的人看。

沈奚眼底赤紅著,淚還在,心裡難過不減。

昔日摯友,今日刀槍相對……

傅侗文從西裝內口袋裡掏出手帕,給她擦著眼淚,低聲取笑:「不是什麼大事,哭到這種程度,是讓人看了笑話。」

手帕被塞進她的手裡。

「槍收起來。」他吩咐。

眾人下了槍,但都嚴陣以待,守著這三個人。

傅侗文坐正了身子,看顧義仁:「你我數年未見,未料竟是這樣的一個開場。」

「我今日是在忘恩負義,三爺要殺便殺,」顧義仁回視,「只是義仁不甘心,對三爺有兩問,求三爺賜教。」

傅侗文點頭,是讓他問。

「昔日三爺教導我要救國,可你如今眼看著軍閥內戰,卻還在支持軍閥,支持對德宣戰……三爺,到底是為什麼?」

傅侗文不答。

他對遠處觀望的餐廳老闆招手,指了指長桌。

老闆立刻喚來侍應生,把他們剛才要的蛋糕和咖啡送過來。傅侗文耐心地等著侍應生把東西放妥,才親自把一杯咖啡放到了顧義仁面前,開了口:「從辛亥革命後,我就不再過問政治上的事了。談不上支持誰、反對誰,不過都是在做生意、做實業。」

這是傅侗文對外人慣有的說辭,當年對自己的弟弟也是這一套,今日對顧義仁還是這句話。

不是並肩作戰的生死兄弟,多說無益。

一語未了,傅侗文再道:「但你今日的行徑出了格,三爺作為過來人,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道不同,不該是死罪,」他遺憾地說,「昔日宋先生遭遇刺殺,你曾給我寫過一封書信,淚訴千行。可今日你卻要做同樣的事,三爺也想問問你,義仁,你是否背離了曾經的理想?」

顧義仁被問住。

「你的第二問是什麼?」傅侗文問。

片刻沉靜。

顧義仁問道:「當年三爺送我留洋,同行十四人里有三位是戊戌變法死了家人的。三爺,義仁想死個明白,我們家人的死和你們傅家究竟有沒有關係?你不辭辛苦地找到我們,資助我們留洋,是不是因為這個?」

傅家……沈奚用餘光看身邊的他。

他沒有第一時間否認,難道這是真的?

顧義仁在等他,沈奚也在等,還有婉風和在座的所有人。

傅侗文一口口地喝著咖啡,直到見了底,露了白瓷杯的原色,他終於將咖啡杯放回到托盤裡:「是和傅家有關。」

這是他的答覆。

沈奚心頭一刺。

他只說「傅家」,卻不指明是誰,這是要自己來擔了嗎?還是他認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脫不了干係?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鎖,難道這輩子都摘不掉了嗎?

「顧義仁,你一開始就知道傅家是什麼樣的家庭,」口直心快的婉風脫口而出,「你不能因為三爺姓傅,就將所有的怨恨都丟給他。」

「分得清嗎?」顧義仁反問。

「當然分得清,冤有頭——」

「那是因為你是旁觀者,」顧義仁索性放開了質問,「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這裡喝著咖啡、吃著蛋糕,講幾句道理,自然是輕鬆。」

「義仁,」婉風爭辯,「我父親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時死在路上的。」

「可害他的人已經死了。要是傅家讓你父親流放,你還會如此說嗎?」

傅侗文抬手,制止婉風再說。

這是個不會有結果的爭論,在局中的人,想得開是超脫,想不開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顧義仁所說,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親,全是在不痛不癢地空談,在自詡著理智。

傅侗文凝視顧義仁,這個曾在紐約,醉酒後對他發下豪言,說「義仁必當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的年輕人。

他慢慢地從西裝內掏出皮夾,拿出幾張紙鈔,放在了桌上:「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商人,你們三個,都會交給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處理。」

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幫的勢力。

顧義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給青幫的,人到上海後,三位老闆也先後和他吃過了便飯。他把想要綁架自己的人交給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處理掉?

從知道傅侗文來到上海,他日夜難安。

一面想到昔日恩義,火燒著心,一面想著革命的的路上,連父子成仇也有,他這裡又算得什麼。恩情和理想是兩把刀,都在割他的肉,可要綁架傅侗文的事,只有他出馬才有勝算。來的路上,他動搖著,期望看到傅侗文身邊護衛重重,然而沒有,得手的勝算變大了,可他沒有絲毫歡愉……

假若傅侗文不是站在他對立的陣營,他多想對著三爺求助,在大義和恩情面前,究竟要如何選擇?如此也好,以命抵恩,落得乾淨。

顧義仁的目光黯著,慢慢合上眼,靠在長椅上。

傅侗文離席,把沈奚的大衣拿在了手上:「諸位,今日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他在體面地告辭,結束這讓人心酸的老友重聚。

身邊七人留下了四個,守著那三個年輕人。

等沈奚跟著他走出旋轉門,到外頭,傅侗文低聲吩咐,讓人傳話給巡捕房的人,不要對這三個年輕人下殺手,但要青幫出格殺令,讓他們必須離開上海,回到南方去。

雨未停歇,比方才小了不少。

沈奚心中沉悶,可顧及到他的心情,強作歡笑,伸出手來試雨勢:「我看差不多十分鐘就好停了。」傅侗文在她身旁,也在觀望雨勢。

「剛才,你很聰明。」他道。

沈奚輕搖頭。她想哭是真的,只是眼淚上涌後,福至心靈,沒有去壓制自己。她只是覺得,傅侗文身邊的人都跟了他多年,一定警覺性很高,看到自己在公共場合忽然哭,總會要起疑心。可萬一沒有如她所料,那她勢必要和譚先生一樣,拚死護住他。

「我說的話……」她想解釋。

「都是真的。」他道。何須她解釋?

傅侗文摸摸她的臉。

只怕今日維護自己的是她,日後……

身後人撐開了一把傘。

「給沈小姐撐上,」他吩咐著,又對她說,「你慢慢走,不要淋了雨。」

囑咐完沈奚,傅侗文走入雨中。

他心裡不痛快,無處可訴,淋一淋雨反而痛快。

道路被雨沖洗著,儘是深淺不一的泥水溝。傅侗文今日穿得是米白色的西裝,沒走出十米,長褲褲腿全濕了。一個是富家公子不顧紳士形象,在雨里泥里糟蹋自己的西裝,一個是他身後的小姐,紅了眼追著,長裙皮鞋全被甩上了烏黑的泥湯。

回到公寓里,正值譚慶項教培德用筷子。

見他們進屋的狼狽相,如一瓢冷水當頭潑下。

傅侗文把鞋襪丟在一樓,西裝外衣也扔在廚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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