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侗文安排吃西餐,是為安撫失去雙親的少女培德。
但由於言語不通,氣氛並不算太好。
不到六點時,三人回到禮和里的公寓。
譚慶項和萬安關了上下三層樓的燈,獨獨留了廚房的燈,兩人難得不和傅侗文吃飯,去虹口踩場附近買了食材回來,自己做。那裡每天有許多的屠戶、農民和漁民去出售自己的貨品,比別處新鮮不少。
於是,德國少女培德見到譚慶項的第一面,就是他穿著圍裙,一手黑剪刀,一手開膛破肚的大黃魚。這幾日在隔離區里,兩人電話通過幾回,培德獲知的是他是個留洋的醫學博士,精通多國語言,三十歲上下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樣子。
嗯……現在嘛,培德靦腆地用手比了比兩人的身高,綠色眼睛裡難得有了笑,父母病逝後還是頭一回。
「這孩子……」譚慶項胸悶,接著收拾大黃魚。
廚房過於逼仄,容得下培德就容不下萬安,硬擠著也不像樣。
萬安識相得很,騰了地方給兩人交談。
「沈小姐,」萬安在廚房門口,對沈奚熱絡招呼著,「是要喝點什麼?咖啡?茶?還是別的?」傅侗文替沈奚脫下外衣,遞給萬安:「去泡一壺茶。」
「是要最好的嗎?一定是要最好的。」萬安殷勤地自問自答。
傅侗文摘下帽子,扣到萬安腦袋上:「今日話倒是多。」
「那是自然。」
沈奚忽然被他拉起手,眾目睽睽下,上了樓。
這公寓樓梯窄,兩人無法並肩走,於是乎,是他在前,她在後,落了半步。一樓的燈懸在廚房門外的白牆上,把人影照到牆壁上,無形被放大數倍。
沈奚想到自己住在這兒的時候,不敢接交好友,連鄰居也盡量少打交道。這裡三層樓的小公寓,外加上樓頂的小天台,就是日常她獨自活動的天地。那時也想過,傅侗文說要來上海接他,自然會有關於未來同居的聯想……
「周先生呢?」她到二樓,察覺曾經周禮巡住的房間是空著的。
「該到北京了,」他說,「正好那間房給培德住。」
「這麼快就走了?」她遺憾沒能告別。
傅侗文同她進房,從抽屜里拿出火車票:「我是打算要陪他一道北上的,外交總長那裡需要一個引薦人。」
沈奚注意到車票的日期:「那你為什麼沒走?」
「這是在明知故問?」他笑。
她支吾:「……引薦給外交總長,是很要緊的事。」
「我打了份電報,託付給了徐品彙。就是那日在廣和樓,你見過的那位徐家四少。」
是那個人。她記起來:「他這兩年……輸了多少家產了?」
傅侗文睨她,含著笑:「你倒對他記得清楚。」
「你的朋友……當然記得牢,難得認識幾個。」
他道:「我以為你不喜歡熱鬧,你若想見,日後有的是機會。」
日後?在如此簡單的詞里,她聽出了情意綿綿。
待不多時,萬安送茶上來。
傅侗文吩咐他:「今夜別再來擾了。」
「曉得的。」萬安笑答。
沈奚立在書架前,在翻他帶來的書,佯裝著,翻去下一頁。
自己也沒說要住在這兒的。
傅侗文倒茶喝。
「我看他們的閑談的氛圍很好,」沈奚惦記樓下的女孩,「譚慶項真是討女孩喜歡的人。就是可惜蘇小姐……」
「蘇磬給我二哥做了妾,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再提。」
「難怪。」她醒悟。
她的朋友不多,和譚慶項倒因為共同守著傅侗文身上的秘密,走得比尋常人都要近,雖是交心的朋友了。當年在紐約公寓里初次見譚慶項,他被一幫公子哥調侃,沈奚就看出他在那幫人眼裡是朋友、同學,卻難以更近半步,只因為出身相差太遠。
只有傅侗文拿他當自己人。
後來……怎麼都不會想到,自己到北京城時見到的第一個女孩,就是他的心上人。胭脂巷裡的頭牌姑娘,終究愛的還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嗎?沈奚想到傅侗文給譚慶項在這場愛情里的評價是「首飾匣子,送銀元的凱子」,再想到樓下一手黑剪刀,一手大黃魚的老實男人,為這個好友的情路唏噓。
「那天他說母親逼他結婚,要我介紹個合適的護士給他,我還讓他再試試蘇小姐那裡。早知如此,就不說了。」
「慶項的話你也信?」
為何不能信?
他撂下茶杯,到書架邊上,倚在那,從她手裡抽出書:「他父親是個裁縫,母親很早去世了。」「他是騙我的?」沈奚詫異。
書本敲上她的頭:「這天下,誰人不騙人,誰人不受騙?」
「……我沒騙過人。」
傅侗文咳嗽著,是有意的。
「我在認真和你說。」
傅侗文瞧她的眉眼和臉。記憶里的她是鵝蛋臉,嘴唇嫣紅,經不得調戲,一弄就臉紅。現在的她瘦了,食指刮刮她臉,肉感全無。
他把書插回去,臉靠近她,曖昧地和她臉挨上臉:「當年在胭脂巷蒔花館,你說要給蘇磬診病?可是真的?」他聲音放低了,幾乎悄然,「央央再仔細想一想?」
屋外頭,叮叮噹噹地電車過去。
她心虛,訥訥地說:「那是情非得已。」
「好一個——情非得已。」他意味深長。
「是要怪你的……」她回想,「你高燒到那種程度了,還要裝沒有病。要不是譚先生想了這個法子,我還以為你不願見我最後一面。」
「假若真是真是最後一面,我想留給你的,自然是最好的樣子,」他道,「總不見得要三哥在你面前哭,是不是?」
「誰要你哭……我是要你日後有病痛,有為難的事情,都能對我說。」
他笑:「逢人叫苦,那是三歲孩子。」
「我說不過你,」她認輸,鬱郁道,「譚先生都能騙人,我以後都不敢信你們了。」
他笑意更深:「他騙你的事情,你也要算到我頭上?三哥這回是真冤枉。」
沈奚辯不過他,從來都辯不過。
她氣得笑,笑著推他,一來二去,被他按到書架上親起來。
起先是親著玩鬧,可當沈奚絲絲縷縷的長髮順著他的襯衫領口鑽進去,那就是穿心過肺,在引誘他了。兩人漸漸地靜了,彼此望著。
半個字沒有,靜得讓人心都軟了。
傅侗文抱她,她任由他抱,於是上了床。
他把屋裡的燈都滅掉,留下床頭一盞磨砂玻璃的壁燈。那燈罩上是歐式雕紋,深淺不一的鵝黃染了雜色,以至落在他臉上的光也變幻莫測。
眼也是。
他的性情總讓人捉摸不定,可她能分辨出其中的細微差別。他以男女合歡來開玩笑,那都是沒當真,是做給外人看、外人聽的。當他要想要動真格的,偏偏不愛說笑。
在北京的傅家,穿過垂花門,間廳,到了上房大院,正門進去是堂屋,左手邊就是兩人過去住的地方。裡頭有張大床,床帳下發生過的事只有她和他曉得。他尋了個法子,借她雙腿紓解了一回。從頭到尾他也沒說半個字。
那晚帳外的燈未滅,他最後親到她的唇,像是燈被人推倒,點燃了紅紗燈罩,火全都燒到了她身上去……
「以後都在一起,好不好?」他低聲問。
他問出這話,就是在徵詢是否要發生關係了。
她心窩裡亂跳著,不吭聲。
他笑。
身邊像有傅宅的那盞燈,紅色的玻璃罩子在外頭,映著他的臉和眼。可其實房間里的燈早都滅了。只是覺得火燒火燎地,熱得慌,燙得慌。
她初歷情愛,難免想得嚴重。傅侗文耐著性子親吻她,同她廝磨。數次嘗試,都因為她過於懼怕的反應停下了。最後他不得已,下床去找水喝。
披著襯衫的男人背對著她,站在窗口看著外頭。從身子開始好轉,他就養成了開窗睡覺的習慣,想是那些年病榻上的日子讓他膩煩了,終日里窗門緊閉,全是葯湯的味道。如今敞著窗,有春雨,也有霞飛路上的霓虹燈和路燈。
他擱下茶杯。
再回來,上了床,人卻忽然安靜了。
兩人都平躺在床上,沈奚悄悄地望著天花板。他不會睡了吧?
「我在上海那幾年,還沒有電車。」他忽然說,是聽到外邊有電車駛過。
原來還沒睡。
「你來上海……是為了從這裡出去嗎?」
他不答。
怎麼不說了?
又一輛電車叮叮噹噹駛過霞飛路時,他翻過身來,親她的嘴唇。也許是剛剛有了一陣休息,沈奚沒來及再度緊張,他已經沉默著突破了阻礙。他舔她緊咬著的牙齒,沈奚喉嚨口被火燒般地,慢慢地、被動地隨著他的節奏動起來。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