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露相思意 第三節

三天後,那個病人還是離開了。

船長請了一個船上的神父,在小型葬禮上,神父說:「他被主帶了回去,此刻已與主同在,不再經歷我們要經歷的試探,不再有眼淚、疾病和死亡——」

他的屍體隔天被運下船,埋在了異鄉。

這是第一場告別。

一個月後,狙擊手下了船。

再兩個月過去,船已經在中國海域,先會到廣州,再北上往上海去。

此時已經是七月中旬。

從昨夜起,就是暴雨。

直到清晨,未曾有半刻停歇。

餐廳的磨砂玻璃被敲打的隆隆作響,不像雨,倒像密集的子彈。到這裡,頭等艙和一等艙的客人都下船了大半,四周餐桌空著,服務生還是盡責地將每一桌上的鮮花替換了。到這一桌,譚慶項伸手,接過了鮮花,看上去是要替人勞作。

不曾想,他手中的花,下一刻就遞給了他那個女朋友:「送你。」

那女朋友跟他多日,學了簡單的中文,臉一紅,接過:「謝謝。」

沈奚側目。

譚慶項佯裝蹙眉:「我是在和她告別。」

「她要下船了?今天?她在廣州下船?」沈奚脫口三問。

她見這個女孩始終不下船,還以為他們的愛情戰勝了一切,已經進入中國海域,為什麼要在廣州分別?譚慶項摘下眼鏡來,用餐布擦著玻璃鏡片,不答。那個女朋友聽不懂如此複雜的話,自然也不會回答。

傅侗文將懷錶掏出來,看著:「要下船去嗎?」

這是廣州,她的故鄉。

沈奚在猶豫:「廣州城內,我不熟,也就是十三行還去過。去了,也無人可見。」

祖父不做官後,不準家裡人做生意,但廣州本就是個匯聚天下商家的地界,當時還是大清唯一對外經商口岸,多少人魚躍大海,從一介草民到富可敵國。對外省人都如此有吸引力,他們家那些本省的少爺們又如何坐得住?

不過十三行的輝煌,在咸豐六年的一場大火里,就落寞了。

她後來去的是重建後的地方,也是商鋪林立,但父親說,和當初比差得遠。在幾十年前潘、伍、盧、葉四大家的財產比朝廷還要多,是真正的富可敵國。

「送一送好了。」傅侗文為她做了決定。

「嗯,」沈奚笑說,「我帶你去十三行。」

她看那兩個要分別的人,沒絲毫異樣,還很疑惑,莫非女孩子改主意了。

等船靠了岸,那個女孩子忽然崩潰哭了,抱住譚慶項。譚慶項是為她舉傘擋雨的,沈奚從後頭看著,看不到譚慶項的臉,不過辨得出他的動作,他沒執傘的那隻手臂抬高,該是在捧著她的臉。頭偏過去,是在親吻吧?

譚慶項算個規矩人,偶爾嘴上不饒人,可從不在人前親熱。

沈奚看得興起,將腳步挪了挪。譚醫生親人也紳士,不用舌頭的,是在親嘴唇。

還真和傅侗文的有不同……

「很好看?」傅侗文取笑她。

「沒……這有什麼好看的。」沈奚臉騰地熱了,喃喃著。

誒?這話不是在掌自己的嘴嗎……

四周都是等著下船的旅客,有拎著皮箱子的,也有隻撐著傘、行李交給下人的貴婦小姐。因著大家都是相伴而行,沒有譚慶項這種露水姻緣,臨時告別的情況,於是這兩位成了在廣州這一站的風景。

可等下了船,女孩子又是最先離開的那個。

譚慶項抹了抹嘴唇,將殘留在他身上的口紅抹掉,一笑:「我譚慶項又落了下乘啊。」

可他又不放心,想再去送一送。

三人約了,在傅侗文廣州的公寓見,逗留兩夜,再上船。

十三行數千家商鋪,因暴雨,大多不做生意。

兩人又是剛從紐約來,看洋貨也沒興趣,商量著挑了個茶樓,想喝口熱茶。

這茶樓靠北,起先人不多,為了避雨,漸吵鬧起來,一個小茶樓擠了上百的人。從沒空桌到沒多餘的凳子,到後來大家都站著,孩子的哭聲,人的爭吵,亂成一鍋子。鬧得沸反盈天。

「雨沒停的兆頭,不如先回去。」他說。

這裡是她提議來的,算個不愉快的行程,她訕訕地點頭。傅侗文起身,沒來得及拿西裝,椅子已經被人佔了。

到了樓下,水竟淹過了台階,有半米高了。

幸好還有黃包車在等生意,有人去搶西邊的車,還用傘揮了沈奚滿身的水,沈奚甩得滿臉髒水,在震驚中眼睜睜看惡人走了……傅侗文將白色亞麻手帕掏出,按壓著擦去水珠。這男人……真是懂得,她帶了妝,不能擦,只能輕按。

「這裡,吃一吃。」他笑。

吃什麼?她忽然又聽懂,是說口紅蝕掉了,不如吃一吃。

是不是很難看?早知道會是這樣烏龍的故地重遊,她就不上這麼精緻的妝了。可從沒聽過要自己吃的,她能想到的,都是風流公子哥去吃姑娘嘴上胭脂的字句。

沈奚不自覺地咬到自己的下唇。

他手裡的帕子倒是搶了先,把她唇上的殘餘的紅抹掉,露出了原本的色澤:「和你說笑的。」

有黃包車遠遠看中了傅侗文和沈奚的行頭,知道是富貴人,於是招呼了同伴過來,繞開了幾個客人,站到傅侗文身前。這車比方才那輛還乾淨。

「運氣好。」她小聲笑。

「談不上運氣,不過是先敬羅衣後敬人。」傅侗文閑閑地說,扶她上車。

倒是這個道理,三十幾歲的男人比她看得透徹太多。

傅侗文給了地址,那拉黃包車的露出了慶幸的笑來:「先生這個地方好,是高地,我一路上過來,好些個低地方的都淹了一米了,不能去。」

真是個倒霉的天氣。

要繞開被水淹的街,再加上黃包車司機涉水難行,到天黑了,才到他的公寓。

公寓是常年交給一對老夫妻看守的。

傅侗文去叩門,開門的老婦見到傅侗文,很是訝然:「先生來了廣州?也不提前打個電報——」那人看沈奚,嘴巴開開合合兩回,沒猜到如何叫。

「是沈小姐。」傅侗文交待。

「沈小姐好啊。」

老婦人難得見到傅侗文一面,很是熱切,將兩人帶入,嘴裡不停說著廣州的七日暴雨,和傳聞中的大堤決口,是真要來洪水了:「先生這時來,不巧啊。」

沈奚被她這一說,才覺得不尋常。

客廳里堆得日用品和食物多將深咖啡色的木製傢具遮擋住了,她這麼一看,更覺下船是個錯誤的決定。傅侗文表面上沒有什麼反應,可到晚飯後,不見譚慶項出現,他也有了焦慮。

老婦人提了黃銅的大壺來,給傅侗文書桌上的玻璃杯添水:「小姐的房間收拾好了,可以過去休息。」她還以為沈奚遲遲不去睡,是因為房間的事。

沈奚「唔」了聲。

要等他睡了再離開,可他在等譚醫生,也不知何時能放下心去睡?

「這樣很麻煩,」傅侗文替她回絕了,「沈小姐是和我一道睡的。」

……

沈奚被他說得大窘,反剪了手,想要去窗邊。可腳下踩到的一塊地板偏發出吱吱響聲,將她逼得不敢再妄動。

傅侗文倒坦然的要命,像沒說什麼要緊話,末了還對老婦人笑了笑。

「是我想得不周到。」老婦人打著哈哈,提起黃銅壺向外走,可那臉上褶子里的笑意全然不去掩飾。兵荒馬亂的,一個少爺帶個單身的小姐,說不睡在一張床上,才真奇怪呢。

下人走了,沈奚悄悄瞄著他:「我還是去客房吧。」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引她從書桌過來,到沙發上坐下來:「聽唱片好嗎?」

避左右而言他,他的一貫伎倆。

也不曉得是只對她,還是早養出來的習性。

桌上擺著個蠟筒留聲機,漆黑的大喇叭比那留聲機的盒子大了幾倍,在深夜裡,在檯燈下,朝著他們,有些駭人。傅侗文打開抽屜,挑揀著圓柱型的唱片。

他想聽戲,這裡沒有:「我去樓下看看,有新的唱片機。」

沒多會,老翁披著褂子,迷糊地抱著個能聽唱片的留聲機上來。傅侗文在身後,將挑揀的黑膠唱片擱在一旁。老翁小聲賠不是說,是他們老兩口喜歡聽戲,才挪用了三爺的東西。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會壞,我走了,你們再搬下去。」

人家走了,他擺弄著。

大張旗鼓弄個留聲機,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輕拽他的襯衫袖子:「還是我守著吧。」他熬下去不是個法子。

傅侗文沒回頭:「再等等。」

他將唱片擺妥當,身子倚靠過來,胳膊搭到她肩後頭:「小子云的《文昭關》。」

胡琴聲驟起。那裡頭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頓挫入耳。

他的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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