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酣戲中人 第一節

冬天過去,她開始上課以後,傅侗文也開始了他在美國的社交活動。

她每月能見到他一兩次,偶爾會問到她的課業。一問一答,總是他說的多,她答的少,反倒是顧義仁和婉風和他說的話多些。三月的一個周末,傅侗文留宿在公寓,這天他精神出奇地好,在客廳和他們一起喝下午茶,大家討論時事,說實業救國,婉風忽然問到傅侗文常去八大胡同,是否見能讓蔡鍔為之傾倒的小鳳仙?

傅侗文笑笑:「未曾有幸。」

對傳聞中的「肆意用情」,倒是從不辯解。

他將視線落到她身上:「怎麼不見你說話?」

她一不留意時政,二交際圈小,不像婉風和顧義仁,可以這麼快交流到國內的消息,實在沒談資,只能端起茶壺:「我去給你們添水。」

等到她將茶壺端回來,顧義仁正立起身子說:「義仁必當終其一生報效家國。」

突如其來的表忠心,像在告辭。

果然,傅侗文的回答應證了她的推測:「保重身子,萬事都要想到,『留得青山在』這個道理。」

顧義仁慷慨激昂:「三爺放心!」

沈奚這才覺得燙手,將茶壺砰地放到了桌上,掌心都燙紅了。顧義仁和婉風都笑來,婉風拉住她的手,揉搓著:「就是怕你捨不得,我們今日才說。」

「你們?」沈奚更是錯愕。

「是我們,」婉風笑了,「我們結伴一道走。」

沈奚憬然,難怪他會回來,要和眾人一敘。

顧義仁對傅侗文的尊敬是打從心底的,臨行前這一夜,喝了個不省人事。傅侗文被他的情緒感染,飲去數杯,沈奚默默給他滿杯的次數,到第四杯時,傅侗文察覺了,望過來。

沈奚立刻別過頭,去看牆壁上掛著的鐘。

「看什麼呢?」婉風小聲問。

「要送他上樓去嗎?醉成這樣,明日如何登船啊?」沈奚耳語。

「你去好嗎?」婉風用的手腕輕輕壓在她的後背上,求饒,「我想和三爺單獨坐一會兒,」話未說完,又將身子轉過來,面對著沈奚,「求你了,我明天就走了。」

單獨坐一會兒?

沈奚懂了她的意思,女孩子之間不用說穿的那層意思。

婉風喜歡上傅侗文了。什麼時候的事?也許遠比她認識傅侗文還要早。

「求你了。」婉風聲音極低。

沈奚食指指尖下意識滑著桌子,碰到盤子邊沿,冰的。

「我去叫人來,扶他上去。」沈奚妥協了。

她發現,離開這個飯桌的艱難程度遠超她的想像,以至於跟著傅侗文的那個少年架起顧義仁,要求她打一把手時,沈奚還在走神,魂不守舍。

顧義仁到樓上大吐特吐,暫解了她的胡思亂想。

她跟著收拾,到擦乾淨地板,看到床上疊得齊整的白襯衫,還有一條深藍色的針織領帶。這應該是他準備歸國的「戎裝」了。而自己呢?還有一年,兩年?還是更久?

顧義仁在床上翻了身,嘴裡咕噥著什麼,沈奚湊近聽,在說橋樑土建。

她將棉被攤開,蓋在他身上:「再見吧,顧兄。」

顧義仁自然聽不到,夢中和周公訴衷腸,表著建造大橋的心愿去了。

沈奚坐在床邊沿,看床上的一塊表,過去一小時了,還沒動靜。

她想下樓怕撞到不該撞見的,可坐在這兒也踏實不下來。她兩手撐在身後,挺直腰桿,舒展自己的腰肌,配合著顧義仁,開始背誦《黃帝內經》。雖學西醫,但她篤信老祖宗的東西,所以任何中文的醫書也從未放過。「總會有用。」這是她常有的論調。

「心移寒於肺,肺消,肺消者飲一溲二,死不治。肺移寒於腎,為涌水,涌水者,按腹不堅,水氣客於大腸,疾行則鳴濯濯如囊裹漿……」

門被扣響。

沈奚停下,身後的男人還在講著他的畢業論文。

開了門,是婉風。

婉風雙目泛紅,在看向她時,像有隱含的一番意思。

「去吧,去三爺那。」她低聲說。

去傅侗文那裡?

沈奚錯愕,沒等發問,婉風已經將雙手握住她的:「這一別,山高水遠,你要好好照料自己。明知學海無涯,讀不完,慢慢讀。」

「這才三點,道別太早了,」沈奚低聲回,「明早我送你們。」

婉風淡淡笑笑,頷首。

她離開,可還覺得有什麼不對。說不清,道不明的。

顧義仁的房間在一樓,她出來時,廳堂的燈滅了。

開關在大門邊,她懶得再去,摸黑爬樓梯。

夜深人靜,高跟鞋的鞋跟落在樓梯上,有響聲,聽得讓人心焦。她索性踮起腳跟,快步跑上去,一路到了傅侗文門外,駐足。

門虛掩著,她想從縫隙看一眼,沒有用。

只得硬著頭皮:「三哥。」

無人應聲。

沈奚輕輕推門,看到傅侗文背對著門,正穿西裝:「關上門。」他說。

沈奚反手將門關上,望著他的背影。

傅侗文說:「今日是告別夜。」

「嗯。」她明白。

「看你的樣子,也很傷感?」

沈奚再點頭:「大家都是,尤其……婉風,我想她最捨不得三哥。」

她覺得這話說得再平整不過,可傅侗文卻忽然回身來看她。不言不語的,竟讓她心虛起來,窗外刷刷落著雨,從她這裡看,能見到雨滴斜砸在玻璃窗上的一個個印子,密密麻麻。

「你以為,方才她和我說了什麼?還是做了什麼?」傅侗文忽然笑問,「是不是只要我和一個女孩子共處一室,總能讓人去誤會?」

沈奚再次驚訝於他讀心的本事,訥訥道:「並沒有。」

雖然這是一句假話。

傅侗文饒有興緻地笑著:「我說告別夜的意思是,我該離開紐約了。」

「你要走?和他們一起回國嗎?」

「不,我利用了他們,其實要走的是我。」

傅侗文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他因為不想與人合作鴉片生意,惹了點麻煩。所以他現在必須走,用顧義仁的身份走。此行隱秘,他帶來的僕從都不會跟隨,包括那個少年,也會按照他原定的旅程去加利福尼亞的伯克利分院,去拜訪他的一位老朋友。

而顧義仁和婉風也要離開,過了今夜,這裡將是一個空置的公寓。

他輕描淡寫,好似在說他要去踏青,從北京城東到城西。

可這是匆匆潛逃,遠渡重洋,三個多月的航程。稍不甚就會要了人命。

「只有你和譚先生?」沈奚急匆匆問,「這怎麼可以。」

他反而笑:「這怎麼不可以?」

傅侗文從書桌上的雜誌里,翻出了一張支票和一張名片:「叫你來,只是想說抱歉。你們三個都會被安排離開,沈奚,日後沒人再照料你了。」

他走到她面前,將支票遞到她眼下:「你去加利福尼亞,換一位導師。」

天高海闊,他在和她告別。

沈奚低頭看名片上的名字,很有名的一位學者,所以他剛來時,婉風說他去「探望朋友」,難道就是早為她做了另一手的安排。

「骨科的。」他說。

沈奚手有千斤重,抬不起,搖搖頭。

她不是三年前的她了。

那時不懂,沒見過世面,想得少,正因為那樣目光狹隘,才會覺得不過是出國讀書。

現在不一樣了。

離別夜,或許也是訣別夜。

萬里之遙,家國動蕩,全世界都在打仗,在逃離,在骨肉分離。

每一次道別可能都是最後一面。沈奚的心空出來一大塊,發慌,不由自主地搖頭。

「我想回國。」她低聲說。

這是一個讓他意外的回答。

「每個地方都是兵荒馬亂,」沈奚覺得自己在胡言亂語,因為腦子完全跟不上嘴,「我怕我學成時,沒了回國的機會,或者我還沒回國,美國就參戰了。這些都說不準,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學成了,反倒客死他鄉,那豈不是這些年的辛苦都白費了。」

他終於微笑起來:「你有點像我四弟,迫不及待,好像晚一分鐘,晚一秒鐘,都要國破家亡了。」他說這話時,是笑著的,可卻讓人感到了一種極其無力的感傷。

說完,他沉默著,掏出懷錶。

這是在看時間,也是在考慮。

等待的忐忑情緒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她在想,倘若他拒絕,要再用什麼理由說服他。

分分秒秒。

窗外的雨勢更大了,砸得玻璃窗砰砰作響,一定混雜了冰塊,才敲得如此起勁。

沈奚輕輕地換了口氣,耐心等。

「你的前程,在你自己手裡,」傅侗文將懷錶收回去,「也許,一百多天的航程,你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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