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義大利童話》前言

義大利童話前言

民間故事概觀

本書是應出版之需編選的。要編選一部義大利的童話集,使之在世界宏偉的民間文學寶庫中佔有應得的地位,問題是應該選哪些內容,有沒有能與格林兄弟的童話相媲美的義大利童話?

人們普遍認為,義大利口頭流傳的民間故事,遠在任何別的國家之前就以文學形式記載下來。在威尼斯,早在十六世紀中葉,斯特拉佩魯斯[1]就將關於巫術和魔法的故事(其中有些以方言流傳)以及具有薄伽丘風格的現實主義中篇故事收集在他的《歡樂的夜晚》一書中。這些故事為該書增添了神秘色彩——半是哥特式、半是東方式,使人聯想到卡帕喬[2]的油畫。十七世紀,在那不勒斯,吉阿姆貝蒂斯塔·巴塞爾[3]用那不勒斯方言撰寫了巴羅克式[4]的神話故事,為我們提供了《五日談》(此書在本世紀由義大利哲學家貝內迪托·克羅齊[5]譯成了義大利文)。巴塞爾的作品體現了奇特的、地中海風味的莎士比亞式夢幻;其內容驚恐可怖,描寫的全是些食人巨獸或妖精巫婆。在他那些牽強附會、荒唐怪誕的比喻里,莊嚴、崇高往往與粗俗、污穢並行不悖。十八世紀,仍是在威尼斯,為了與哥爾多尼[6]的中產階級喜劇相抗衡,脾性乖戾、因循守舊的卡洛·高齊[7],把民間故事中的仙女、術士與喜劇中的哈里昆和潘特盧恩[8]一起搬上了舞台。他認為公眾只能欣賞這種藝術。

然而,眾所周知:法國自十七世紀以來,童話故事在路易十六的凡爾賽宮廷里達到了繁榮鼎盛時期。在那裡,查爾斯·貝洛[9]創造了一種新的文學樣式,並且著手編選了一部經過精心加工的通俗故事集;而在這之前,這些故事都由口頭流傳。這種文學樣式遂成時髦,但卻失去了它純樸自然的本色。貴婦和附庸風雅的仕女們,紛紛沉湎於改編和杜撰的童話故事。經過這樣改編、潤色後,民間故事以四十一卷《童話集錦》的形式問世,它在法國文學史上歷經興衰。與此同時,笛卡爾的唯理主義卻抵銷了人們對想入非非的愛好。

由於格林兄弟的努力,十九世紀初還依然是粗俗、平淡的民間故事,在德國浪漫主義文學中得到復興。這次,它以民間藝人匿名創作的形式出現,其根源可以追溯到漫長的中世紀。當時,出於愛國熱忱而崇尚大眾詩歌之風,在歐洲文人中盛極一時:托瑪索[10]和其他學者收集了義大利民間流傳的詩作,但民間故事仍有待於義大利浪漫主義作家們去發展。

由於一代實證主義民俗學者的勤奮努力,人們開始記錄老年婦女口述的傳說。這些研究者,如馬克斯·繆勒[11],則把印度看作是所有故事和神話的淵源(如果人類本身不是從那兒起源的話)。太陽神宗教非常複雜,因而人們虛構出灰姑娘這一人物來解釋曙光,以白雪公主這一形象來說明春天。但與此同時,有了德國人所樹立的榜樣[12](如魏德特和沃爾夫在威尼斯,赫曼納斯特在利窩那,奧地利人施內勒在特蘭提諾,勞拉·岡贊巴在西西里),人們開始收集「故事」:如安格婁·德格勃納蒂斯在錫耶那,維托里奧·艾布里阿尼在佛羅倫斯、坎帕尼亞和倫巴第,多曼尼柯·坎帕雷蒂在比薩,喬賽普·皮特里在西西里。有些人只是粗略地記錄些梗概,而另外的人則歷盡艱辛,卓有成效地保存和傳播了原始故事的本來色澤。這種激情深深地感染了許多當地收集風土人情、異物奇志的研究者,使他們成了研究民間文學的學術雜誌的撰稿人。

這樣,尤其在十九世紀的後三十年,大量的民間故事通過口述用方言記載下來。這是一些「民眾心理學家」——喬賽普·皮特里這樣稱呼他們——堅持不懈努力的結果,但他們的成果卻沒有引起社會足夠的重視。他們所發掘的祖傳瑰寶,也註定被封鎖在專設的圖書館裡,得不到在民眾中流傳的機會。「義大利的格林」還沒有脫穎而出,儘管早在一八七五年,坎帕雷蒂就曾嘗試彙編一部來自各地區的民間故事總集,並在和達恩卡納一起編纂的《義大利人民的詩歌和傳說》叢書中出版了一卷《義大利民間故事集》,另外,他們還想再出版兩卷續集,然而,希望終成泡影。

民間故事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在義大利僅僅局限於為學術界提供專研究的資料,從未在作家和詩人中風行,而在歐洲其他地方,從蒂克[13]到普希金都普遍讚賞民間文學。在義大利,民間傳說卻被兒童文學作家所利用,其代表人物是卡洛·柯羅提[14]。他在寫《木偶奇遇記》之前,就曾翻譯過一些法國十七世紀的童話故事。有時,一些著名作家,如西西里島自然主義學派主要小說家柳吉·加普納[15],也曾為孩子們撰寫一部基於幻想和大眾情趣的童話故事集。

但是,無論如何,至今還沒有一部為人們所喜聞樂見的義大利民間故事代表作,得到廣泛流傳。今天,有可能編輯這樣一部代表作了嗎?我決定承擔這項工作。

就我個人而言,我深知要完成這項一百五十年來無人成功的工作,猶如大海撈針。前人從事這項工作,決非為了搜奇獵異,而是因為他們堅信:在民間文學的汪洋大海里,隱藏著一些與種族生存息息相關的基本因素,必須加以挖掘。當然,這樣做也得冒著被大海淹沒的危險,就象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傳說市的考拉魚一樣。對於格林兄弟來說,拯救民間故事就意味著使保存在普通人民中的部分古代宗教重見光明,這種宗教在拿破崙敗北這個光榮日子到來之前,一直處於蟄伏狀態,然而它終於喚醒了德國的民族意識。在研究印度的學者們看來,雅利安人的祖先為解釋太陽和月亮的奧秘而創作的寓言,為宗教和文明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在人類學者看來,這象徵著部落的青年時代的那種可怕和血腥的禮拜式;這種禮拜式從古至今都一樣,不管是石器時代的獵人,還是今天的原始部落。芬蘭學派[16]的信徒們為追溯佛教國度、愛爾蘭和撒哈拉沙漠地區民族遷徙的情況,運用了一種與甲蟲分類法相似的方法,在分類過程中把研究結果用類型指數與主題指數的代數和來表示。弗洛伊德[17]精神分析學派所積貯的是人皆有之的模糊夢境,並把這種夢境從蘇醒時瀕於遺忘的邊緣搶救出來,並用條文的形式記載下來,以表示人們最基本的慾望。然而對於各處研究地方風俗的學者們來說,民間文學體現了他們對一位熟悉的鄉土神(他們不知這位鄉土神的名字)的頂禮膜拜,這位神以農民為他的代言人。

但是我甚至在對原始素材還缺乏研究熱忱的情況下,就毫無準備地置身於這浩瀚的大海之中了。我陷入困難重重的境地,在一大堆獃滯而又不受理智控制的口頭傳說前感到無可奈何。(「你甚至還不是個南方人!」一位正統的民族學家朋友這麼對我說。)我時刻不能忘懷的是所接觸的材料神秘莫測。我仔細考慮了在這個領域內一切對立的學說,感到既有趣又迷惘。我既得注意決不讓邏輯推理把閱讀材料時所得到的美感毀掉,又得注意不要過早地被這些錯綜複雜、難以捉摸的素材所迷惑。有人也許會問,既然我跟民間故事沒有必然聯繫,為什麼還要承擔這項工作呢?對此,我將在適當的時機說明。

在著手利用手頭資料編纂民間故事的時候,我漸漸地染上了一種狂熱,想獲得越來越多的各種民間故事的版本。材料的核定、分類和比較,幾乎成了我的嗜好,我感到自己被類似昆蟲學家們的那種特有的熱情所支配。我想,這也是赫爾辛基民俗學家協會的學者們特有的熱情吧。這種激情迅速地轉化為一種狂熱的癖好,其結果是:為了換取《金糞驢》故事的新版本,我會拿出普魯斯特[18]寫的所有小說。倘若讀到的故事是新郎在吻母親時失去記憶,而不是回教醜婦的軼事,我就要大失所望。我的眼睛象染上了狂熱症的人那樣,變得敏銳起來,我一眼就能在最難以分辨的阿普利亞或弗留利版本里,區分出「普雷澤姆莉娜」型的人物還是「貝林達」型的人物[19]。

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被這項蜘蛛網似的研究工作纏住,它的麻煩之處不在於外部形式而在於內部特徵:無窮無盡的變化和無休無止的重複。與此同時,我那仍然清醒、並且為自己的癖好日益發展而感到興奮的理智發現,義大利民間故事豐富、明晰、變幻莫測且真偽混雜,在這些方面,甚至超過了日耳曼、北歐和斯拉夫諸國最著名的民間故事。這不僅僅是因為故事講述人(往往是婦女)的才能出眾,或者是故事誕生地的優良傳統,更為重要的,是因為義大利民間故事在根本上是十分絢麗多姿、情趣橫溢、構思新穎的。它的結構與對事物的綜合能力堪稱無與倫比。我沉湎於這些材料的時間愈久,原先所持的保留態度就愈少。我對這種探索真是興奮至極。與此同時,我原先對分類、編纂所持的狂熱、孤獨的感情,逐漸被另一種願望所代替。那就是想把自己讀到的種種出人意料的情景描述出來。我對民間故事的概述就此結束。書也編完了。在寫這篇序言時,我有種離群索居之感。我還能不能回到現實中來呢?兩年來,我一直居住在樹林里和著魔的城堡中,在思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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