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豹之魂 二

「狼主,北都城的東南西三面城門都已經打開,青陽人正大批外逃,要追殺么?」朔北部斥候快馬報到蒙勒火兒的面前。

年邁的朔北狼主正登高眺望北都城裡,赤紅色的火焰吞噬著城中央一片的帳篷,無數人的喊殺聲匯在一處,隔著幾里地都能聽見。那裡正是金帳宮的位置,聽聲音,那裡聚集了成千上萬人。

「分出三個千人隊,控制三個城門,平民能殺多少就殺多少,如果發現混著貴族,就不能放過,但不要入城。彙集剩下的人到北門,太陽升起的時候我要從北門入城。」蒙勒火兒下令。

「北門沒有開。」斥候說。

「那就打破北門。」蒙勒火兒說,「我從北面而來,我不想繞道。」

「是!」斥候領命就要離去。

「等等,北都城裡發生了什麼事么?」蒙勒火兒問。

「還不知道,我們只是推測有內訌,大概有上萬人正在城裡廝殺,有人趁機殺人和劫掠,平民迫不得已才外逃。」

「再查。」蒙勒火兒揮揮手。

斥候飛馬離去。

「陷阱里的野獸們都瘋狂了,這是最後的搏殺吧?」山碧空說。

「該結束了吧?該結束了……」蒙勒火兒低聲說,「我現在真的很焦急,等待著太陽升起,等待著北都城的城門打開。不知道來歡迎我的會不會是旭達汗,我真的很欣賞他,那匹年輕的狼,有成為頭狼的天分!」

「或者他會把他的牙齒對準狼主?」山碧空說。

「那樣也好。」蒙勒火兒幽幽地說,「我很渴望敵手,」他嘆息,「可我的敵人們,都死了。」

阿蘇勒站在雪地里的那個岔道口,眺望著兩座白帳,帳篷里各有一個女人,都是他想見到的。

他不能選擇想走的那條路,因為那個帳篷不會對他打開,即使他只是想要走進去看看那個女人的臉兒,知道她還活著、還好好的。

他走向了母親的帳篷,小女奴早早掀開了帘子等著他,看他的眼神跟上次不同,滿是小心和敬畏。斡爾朵距離金帳不遠,消息已經傳到了這裡,從旭達汗死去的一刻開始,阿蘇勒·帕蘇爾已經是帕蘇爾家的主人。

「你出去吧。」阿蘇勒對小女奴說,「找個暖和地方歇著,讓我和阿媽兩個人說說話。」

他揭開了內帳的帘子,內帳里的勒摩在同一刻抬起頭來,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勒摩看他的眼神時而迷惘,時而清醒,在短短的一瞬變化了許多次,她慢慢地站起身來。阿蘇勒一步步走向母親,勒摩的眼睛裡透出了不安,抱著懷裡的布娃娃一步步退後。

「阿媽,別怕,是我……」阿蘇勒柔聲說。

他知道這麼說沒用,他的母親瘋了,早已認不出他,何況已經過去十年了,她記憶里的阿蘇勒大概還是個小男孩。

勒摩搖搖頭,但是眼裡的不安退去了幾分。她抱著布娃娃,嘴裡低低地哼著什麼歌兒,就像個小女孩兒,任阿蘇勒走到她身邊,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勒摩抬起頭看著他,有些茫然,懷裡的布娃娃掉在地上。阿蘇勒想彎腰去撿,卻被母親抓住了領子。勒摩瞥著他,小心地湊近他的脖子,把鼻子湊過去輕輕地嗅著。阿蘇勒心裡一震,知道自己疏忽了,他只是換了衣服,卻沒來得及沐浴,渾身都是血味。

「阿……蘇……勒……」勒摩輕聲說。

阿蘇勒以為自己聽錯了,低頭看著母親。

勒摩仔仔細細地嗅著,點了點頭,又一次肯定地說,「阿蘇勒。」

「阿媽!」阿蘇勒抱住母親,因為激動而不住地顫抖。

「我的……阿蘇勒!」勒摩用更大的力氣來回抱他。

「阿媽……你記得我的啊。」阿蘇勒的淚水墜落,臉上卻是笑容。

勒摩咿咿呀呀地哼著歌,抱著她的兒子阿蘇勒。阿蘇勒已經長高了,是個大人了,她依然把他當做一個娃娃抱著,於是阿蘇勒不得不蹲在地上,這樣才能讓母親舒服地把他的頭抱在懷裡。

他只剩下三個對時,他要用第一個對時來和母親說話。他不想留下爺爺身上的遺憾,他想把他在東陸看到的聽到的,還有他的朋友都告訴母親。這是亂世,每一刻都可能是永訣。

「阿蘇勒,不怕,不怕。」勒摩溫暖的手拍著他的頭頂。

「我知道自己是個小孩性格,什麼都怕,總是要別人來鼓勵我。如果在東陸沒有認識姬野……如果沒有他,我已經死了好幾次。」阿蘇勒笑笑,「但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怕的東西不多了。」

「時間不多啦,下一次我再來和阿媽說話。」阿蘇勒說著,站起身來。

他從地上撿起那個布娃娃,拍去上面的塵土,放進勒摩的懷裡,摸摸布娃娃的頭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就代我陪著阿媽吧。」

布娃娃縫成的時候就是個歪嘴,此時也還是歪嘴,倒像是沖阿蘇勒比了個鬼臉。阿蘇勒笑笑,覺得自己還真是有些孩子氣。他俯下身,緊緊地擁抱了母親,親吻她的頭髮,轉身出帳。

那個小女奴居然沒有離開,在帳篷外的風裡凍得哆哆嗦嗦,抱著胳膊跳腳。

「你怎麼沒走?」阿蘇勒問。

「側閼氏這裡隨時離不開人,」小女奴說,「我也不能叫大那顏找不著我。」

阿蘇勒摘下自己肩上的貂氅披在小女奴肩上,小女奴瞪著眼睛,也不敢推拒,也忘記了道謝。

「你叫什麼名字?」阿蘇勒問那個小女奴。

「我叫烏雲。」小女奴怯怯地說。在蠻語里,這是「智慧」的意思。

阿蘇勒微微點頭,「烏雲,你守在我母親身邊不要走開,如果城破了,有青陽人來這裡,你就告訴他們這裡住的是郭勒爾·帕蘇爾的側閼氏;有朔北人來這裡,你就告訴他們這裡住的是蒙勒火兒·斡爾寒的女兒。記住了么?」

「記住了。」烏雲點頭。

「謝謝。」阿蘇勒把長刀插在腰間,迎著朔風離去。

烏雲站在帳篷前,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走到那個岔道口的時候,阿蘇勒忽然駐足,回身眺望。風在呼嘯,風裡的人影屹立不動。烏雲心想這個大那顏真是奇怪,心裡似乎總有許多事情,卻偏偏都不說出來。她揪緊了身上的貂氅,又想無論怎樣,大那顏還是個好人吶。過了很久,阿蘇勒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金帳前點著火堆,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靜悄悄的看不見人。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武士們看見旭達汗的人頭後都散去了,巴魯巴扎兄弟把莫速爾家的武士都派了出去,一個一個寨子通知旭達汗的死訊。金帳宮的武士女官們也都跑回了自家的帳篷,誰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夜,應該和家人在一起。

阿蘇勒踩過那些屍體,走到空地中央的鼓架上,抬頭看著夔鼓。這面漆黑的巨鼓曾可以召喚北都城裡所有的人,是他的爺爺在天拓海峽擒殺異獸「夔」後剝了皮製成的,現在他的爺爺已經死了。他輕輕撫摸著鼓面,夔的皮堅硬如鐵,冰著他的手。

「阿蘇勒,城裡的局面已經控制不住了。你快走吧。」阿摩敕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阿摩敕?」阿蘇勒回頭,「你怎麼在這裡?」

「我一直在等你。」阿摩敕說,「幾家開戰,驚嚇了城裡的平民,又有武士趁機搶劫、殺人和凌辱女人,所有人都瘋了似的,覺得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由著性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也不過是死。東西南三面的城門被打開了,有人拚命往外逃,但是被朔北部三個千人隊擋住了路,死了很多人,十個裡面只能逃掉兩三個。現在三個城門都已經在朔北部控制下,他們隨時可以進城,不過現在還留在城門外。」

「狼主要從北門進城,或者他在等我們獻城。」阿蘇勒說。

「阿蘇勒,走吧,憑你,要殺出去不難……其他人……反正狼主總不能殺了他自己的女兒……」阿摩敕說。

「你呢?」

「我?」阿摩敕一愣,搖搖頭,「我大概不會死吧,我是個巫師,各部交戰總不殺巫師的,前次狼主也沒下令殺我。」

「蘇瑪呢?」

阿摩敕這一次沉默了。

「還有大合薩、巴赫巴夯將軍、姆媽、不花剌將軍,好多好多人,他們怎麼辦?」阿蘇勒看著他。

「阿蘇勒,別背那麼多的事啊,你會累死的……」阿摩敕低聲說。

阿蘇勒不答,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幫我個忙好不好?」

阿摩敕挺了挺胸,「我能幫你什麼?你隨便說。」

「酒窖里還有些酒,大概幾十壇,你幫我搬出來,就放在火堆那邊。我去後面把羔子搬過來,哥哥他們準備的,都洗剝乾淨了,還沒來得及烤呢。」

「這……」阿摩敕瞪大了眼睛。

「今晚是燒羔節啊。」阿蘇勒說,「吃羔喝酒的日子。」

等到阿摩敕費勁力氣把酒窖里最後幾十壇古爾沁烈酒都搬了出來,阿蘇勒已經在火堆邊架著鐵叉烤羔子了,足有四五十個羔子,在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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