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豹之魂 一

一月十五日,傍晚。

巴魯最後一次檢查自己全身的裝備,甲胄、繩子、佩刀、靴子里的匕首、封閉在銅管里的火種、從東陸帶回來的騎兵弩,他摸了摸自己背後的火把,四隻浸滿牛油的火把用繩子拴著,隨時能抽出來,和他左右腰的兩柄刀一樣順手。

「準備好了么?」他環顧四周。

和他一樣裝備的三十個年輕人一齊站了起來,「好了!」

巴魯在他們面前走過,一一檢視他們全身的裝備,這些都是莫速爾家勇敢的年輕人,其中還有他的弟弟巴扎。

「今天只有一件事,就是救回大那顏,」巴魯說,「今夜是金帳大宴,他們會把人力儘可能地調回金帳里,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失去了就沒有第二個。進入地穴的方法我已經打探好了,就在城西被廢棄的一塊荒地里,裡面說是很暗,所以記得不要把你們的火把弄濕了,在裡面用得上。把一切擋路的人都殺了,我們可沒時間在這個要命的時候講仁慈。不要弄出什麼聲音,他們有最後一招,就是往大那顏和欽達翰王的牢籠里澆牛油把他們燒死,所以我們要悄悄地靠近,先把那個管牛油桶的殺了!」

「是!」所有人一齊回答。

「更體面的話我也說不出來,你們可能會死,但是我巴魯·莫速爾會第一個往前沖,這是我們青陽部的男人該做的事,與其死在朔北人手上像待宰的羊羔一樣,不如去搏一把!」巴魯猛地揮手,「出發!」

年輕人魚貫而出,此時太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以下,黑夜降臨了北都城,巴魯走在最後面,聽著前面人踩著雪的聲音。他扭頭看著東面帳篷的影子,沉默了一會兒。

「哥哥你怎麼了?」巴扎轉回來問。

「其實應該去跟阿爸和大伯道個別的,可他們一定會攔著不讓我們去,他們會想我們的。」巴魯說完,掉頭跟上了隊伍。

日暮時分,金帳中的筵席開了。

旭達汗當之無愧坐了主人的位置,左右兩邊的上首坐著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主人,右邊下首坐著合魯丁家的主人額日敦達賚。雖然合魯丁家的老家主不幸死在了戰場上,但合魯丁家依舊是北都城裡最強盛的家族。不過額日敦達賚是個懂禮貌的年輕人,恭恭敬敬地請兩位年老的當家主坐在了上首,這讓脫克勒家主人非常滿意。

筵席比起前次更加隆重,不僅歌舞和奉酒的少女人數更多,食物也更豐富。洗剝好的羔子一條一條地埋在金帳後的雪裡,奴隸們拎出來一隻用雪水洗洗就架起來烤,也不知有多少,像是永遠也吃不完。金帳宮裡所有珍貴的器皿都被拿出來招待這些尊貴的客人們,黃金嵌翡翠的杯子、白銀柄的切肉刀、巨大的刻花銀盤子,甚至奴隸們用來烤肉的叉子都是柄上鑲嵌了琥珀的黃銅製品,這些東西都要用毛皮和駿馬從東陸交易來。

「我們是坐在大君的寶庫里吃東西啊。」斡赤斤家主人品嘗著罕見的冰鮁魚片,笑眯眯地說。

「當然是大君的寶庫,這裡有北都城裡最尊貴的三位當家主,你們才是大君真正的珍寶。」旭達汗笑著回應。他披了件紫色的絲綢長袍,敞著胸,挽著袖子。

斡赤斤家主人微笑著點頭,湊到脫克勒家主人的耳邊,「他沒穿甲胄。」

「這是狂戰士的自負?」脫克勒家主人冷笑,「我不信有弓箭刺不穿的血肉。」

他的背後坐著五十名脫克勒家的武士,全副武裝,不飲酒,也不吃任何東西,手始終按在腰間的長弓上。帳篷外還有兩百名,加上斡赤斤家的武士,他們在這附近有五百人,人數占著絕對的優勢,相比起來額日敦達賚只帶了區區一百人,而旭達汗手中幾乎沒有什麼人。

斡赤斤家主人眯起眼睛,看著烤羔子的奴隸用一柄快刀麻利地刨著烤好的羔子,泛著油光薄如蟬翼的肉片在銀色的刀光中紛紛下墜,很快就有了一盤,讓那些衣著輕薄的女人端到客人們的桌上。他想旭達汗非常小心地不讓他們起任何疑心,刨羔子的奴隸離他們遠遠的,靠近他們的只有那些可以看透衣裙的女人,旭達汗不穿甲胄,也不帶任何武器。這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讓他有點疑心,旭達汗·帕蘇爾設宴只是要對他們表示屈服么?他不相信。酒宴已經開始了一陣子了,旭達汗表現得很有耐心,始終沒說任何跟圍城有關的話題。這種平靜反而讓他很不安。

但是局面應該還在他們控制之中,外面有四百人,金帳里有一百人,有任何異動,他們都會察覺。

斡赤斤家主人決心自己挑破這層平靜的紙,他也是上過戰場的人,知道若是看不清敵人的戰術,最好莫過於趁敵人立足未穩時猛衝過去。

他清了清嗓子,舉起黃金酒杯,「允許我敬酒給北都城的武神,旭達汗·帕蘇爾,你的力量像帕蘇爾家歷代祖宗那樣無人可敵。」

旭達汗微笑著舉起酒杯,「斡赤斤家主人,感謝你的熱情,斡赤斤家永遠是帕蘇爾家珍貴的朋友。」

斡赤斤家主人放下了杯子,「我心裡懷著憂慮,也不避諱,趁著大家都在,就直說了。那個篡位的比莫乾死了,北都城裡的內奸除掉了,可是朔北部的大軍還圍在城外,我們可以在這裡吃著羔子肉喝著古爾沁酒,奴隸們可都要餓死了。我們可得想個辦法。」

旭達汗微微點頭,揮手讓舞蹈著的少女們散去,「斡赤斤家主人所想的,也是我憂慮的,所以今晚才請諸位來這裡。」

金帳里陷入了沉寂,北都城裡四大家族的主子們都坐在這裡,額日敦達賚低頭看著桌面,旭達汗默默地嚼著嘴裡的肉片,脫克勒家主人搖晃著杯中的酒,斡赤斤家主人挨個看他們所有人。

旭達汗清了清嗓子,斡赤斤家主人覺得自己耳根一跳,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旭達汗身上。

「事到如今,再戰也不是辦法了,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開城和朔北部和談。」

斡赤斤家主人一驚,扭頭看著下首的額日敦達賚。在旭達汗說話之前,額日敦達賚打斷了他。這個年輕人此刻抬起頭來,眼睛發亮,似乎帶著極大的決心。

「可朔北人插了紅旗,狼主下了屠城令,狼主以前說過的話可沒有不作數的。」斡赤斤家主人試探著,「還有你那死去的父親,我的老哥哥,我們應當為他報仇。」

「這些天我也在想這件事,按說父親的血仇不能不報,」額日敦達賚低下頭,「可是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北都城裡的年輕人再出城去送死,兩次仗打下來,我們死了七萬多人,再這麼打下去,青陽部也是要滅族的啊。」

斡赤斤家主人點點頭,「侄子這番心意,我也能明白,可是……狼主就能同意了么?如今他勝算在握,無非是早攻城晚攻城的問題,我們拿什麼和他講和?」

「這個我倒也想過,」額日敦達賚說,「我覺得狼主其實還是不想攻城,真的攻城,我們憑著損失北都城裡所有人,能叫他們損失不小。這冬天就要過去了,開春的時候,道路通了,其他幾大部落要是來攻北都城,狼主就守不住了。我猜狼主不過說些狠話,叫我們對他低頭屈膝,他還等著收整我們的軍隊為他所用,犯不著下屠城的毒手。」

脫克勒家族主人捻著鬍子點點頭,「這話倒也有些道理,我說朔北部怎麼那麼多天還不攻城。」

「可我們若是開城講和,等若投降,我們幾個都是青陽部的罪人吶!」斡赤斤家主人搓著手。

「將來有一天,我們的子孫長大成人了,再把這血債討回來!」額日敦達賚轉向旭達汗,「三王子,您的母親是狼主的女兒,您有一半朔北部的血統。若是您出城講和,狼主會顧念親情的吧?這件事我們三個都做不到,只能請三王子出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旭達汗的身上,旭達汗沉默著,給自己慢慢斟上一杯酒,飲盡了,長嘆了一口氣。

「要按我的本心,既然我現在暫管帕蘇爾家,就該和朔北人決一死戰!縱然講和也是我們交出些牛羊奴隸,他們退回北邊,北都城和這帳篷前的九尾大纛,是死也不能交給他們的。」他疲憊地搖搖頭,「可是這些天我讓人清點各家剩下的兵力,實在是……不是我想做帕蘇爾家不孝的子孫,如果到了非我出城卑躬屈膝地去求狼主,我會做的!就看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當家主的意思了,他們年長,考慮得周全。」

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位當家主對視了一眼,眼裡都是疑惑。他們不知如何說起,這筵席和他們的預想差得也太遠了。

「也是啊!既然要頂這個懦夫的名,也不能只讓兩個年輕人去,我們兩個老傢伙也不好推辭,」斡赤斤家主人彷彿下定了決心,「這就算我們五老議政會商量的結果?」

「我也同意,」脫克勒家主人說,「這仗,真的是沒法打了!」

旭達汗一下子輕鬆了許多,端起酒杯來,「這就算我們商量的結果吧!我們喝了這一杯,只盼盤韃天神保佑青陽部,讓狼主手下留情。」

四個人一同舉杯,帳篷里的氣氛隨之鬆懈了。幾家的武士臉上都露出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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