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兄弟之傷 五

胤成帝六年,一月七日,夜。

北都城外,呼都魯汗策馬而行,緊緊跟著巨狼背上的蒙勒火兒。每次晚飯後蒙勒火兒會騎狼漫步,有時候出去一整夜才回來,不知去哪裡。偶爾山碧空會陪著他,呼都魯汗則很難得陪伴父親散步,今天是他苦求而得的機會。

「父親,旭達汗是個危險的人,我們該收緊傀儡的線了!」呼都魯汗一直想跟父親說明白這個問題。

根據情報,青陽大君比莫干已經被處死,歸附於旭達汗的三大貴族掌控了局面,如今人人都在期待貴族家主們能夠想出好辦法來說服朔北部議和。可旭達汗的信里卻說局面依舊混亂,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收攏人心,所以他暫時不能打開城門。

但蒙勒火兒對這件事毫不在意,這些天來他只是騎著巨狼圍繞北都城轉圈,獨自一個人,悠閑而沉默。

「這等於謀逆啊!」呼都魯汗又一次念叨。

蒙勒火兒一拍胯下巨狼的頭,這匹狼王止步了。巨狼扭頭看著呼都魯汗,呼都魯汗那匹薛靈哥戰馬驚悚地退後幾步。風吹起巨狼三尺的長毛,毛邊暈著月光,這匹狼的眼神和它的主人蒙勒火兒一樣,冷冷地睥睨眾生。呼都魯汗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呼都魯汗,你應該更冷靜,更有耐心。莽撞的人,對戰果太貪心的人,是不可能持久地掌握權力的。」蒙勒火兒依然看著前方。

呼都魯汗背後悄悄地沁出汗來。「掌握權力」,這話蒙勒火兒說到了他心上。

「兒子心裡是很焦急。」呼都魯汗說。他不說自己知道錯了,因為他知道蒙勒火兒不喜歡這樣敷衍的謝罪。

「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陷阱,裡面是一群飢餓的野獸。我們向陷阱里投了一個誘餌,它們會為了爭吃這個誘餌互相搏殺。如今只是剛剛死了一個比莫干,這場斗獸只是開始。」蒙勒火兒淡淡地說,「旭達汗非常聰明,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斗獸的人,而是野獸之一。他要成為最強的野獸,再來和我們談條件。」

「兒子是擔心旭達汗這頭野獸不好控制,而且等到他們拼得兩敗俱傷,北都城裡也不剩下多少人可以為我們所用了。打下一座空蕩蕩的死城,對我們有什麼意思?」

蒙勒火兒笑了笑,「我的兒子,我要說多少遍你才能記住?」

呼都魯汗一愣。

「我來這裡的目的和你,還有山碧空都不同。你想要更大的權力,而我,」蒙勒火兒扭過頭來,眼裡滿是嘲弄,「只是回到我曾經踏入的陷阱里,來複仇!」

「是!」呼都魯汗一手按胸,低下頭去。

「多好啊,看著自己的仇人們相互廝殺,在那個被命運詛咒的城裡,拋下了貴族的驕傲和草原主人的威嚴,淪為野獸一樣的東西。」蒙勒火兒舒心地笑笑,「那不是最痛快的復仇么?」

「是!」呼都魯汗再次說,他已經明白自己再勸什麼都是沒用的。

「我不擔心旭達汗,」蒙勒火兒最後說,「我甚至期待著他咬死其他所有野獸之後,出城和我決戰。這很好,我蒙勒火兒的外孫應該這樣。」

他又拍了拍巨狼的頭,巨狼抖動全身長毛,以舒緩的步伐在雪風裡漸漸遠去,凄冷的月光照在一人一狼的身上,在背後留下長長的影子。這一次呼都魯汗沒有追上去,他想自己的馬跑得再快,也永遠追不上父親的步伐。他眼前那個孤獨如魔鬼一樣的人,正一步步地,彷彿要踏著月光走上天空。

此時此刻,北都城裡,金帳中,燈火通明。

這座沉寂已久的帳篷在它的前主人死後忽地煥發了活力,曾經死也不願再踏入金帳的大貴族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都應旭達汗的邀請出席了這場盛大的晚宴。

在如今食物匱乏到極點的北都城裡還有這樣豐盛的筵席,那些縮在自己帳篷里用燕麥粒和草根果腹的窮牧民是不敢想像的。鐵叉上架著焦香的全羊,罈子里溢出濃郁的酒香,赤裸上身的奴隸們在火焰上翻動鐵叉,同時把一勺勺烈酒澆在將熟的羊肉上,酒在火焰里瞬間就蒸成了青煙。烤好的羊被利刀片成薄片兒,碼在銀盤子里,澆上赤紅色的辣醬,灑上紫蘇碎屑,再淋上幾滴透著濃香的芝麻油,呈在貴客的面前。一同呈上的還有滋滋冒著油泡的獺子肉、月白色的乾酪和風乾的鮭魚,這些鮭魚是在炎熱的夏季在南方千里外的天拓海峽捕獲的,不抹任何香料和鹽,在海風裡吹乾之後送到北都來,是海邊居民獻給大君的貢品。

嬌美的少女們圍繞烤羊的火堆舞蹈,她們穿著昂貴的紗裙和羊羔皮子的坎肩,兩隻紗織的袖子是半透明的,就著火光可以看見她們柔軟如青藤的臂膀和圓潤的肩頭。

這場盛筵用來慶祝一個叛徒的死去,他的名字叫做比莫干·帕蘇爾。

斡赤斤家主人喝得很盡興,滿臉泛著紅光,懶洋洋地倚在羊皮靠墊上,肆無忌憚地品味舞蹈少女們的曲線。在此之前他從未有機會這樣坦然無忌地直視她們,這些少女都是金帳宮裡從小培養的女官,她們細嫩的雙手不像普通的蠻族女人那樣握過羊鞭切過馬草,她們只是等待著伺候蠻族的主人,大君。

主座上的旭達汗也很盡興,一再地舉杯敬酒,酒香辛烈的古爾沁烈酒被男人們倒空了一壇又一壇。

「果真是草原之王的享受啊!」脫克勒家主人大聲地說。

「老朋友,你是說這酒,還是那些胳膊柔軟的女人呢?」斡赤斤家主人明知顧問。

旭達汗笑著揮揮手,一名舞蹈著的少女腳步輕輕地走到脫克勒家主人的身邊,為這個老人斟酒。脫克勒家主人醉眼朦朧地看著她桃紅色的臉蛋,忽然雙臂一探,熊一樣抱住她的腰身,少女不敢反抗,低著頭縮在脫克勒家主人的懷裡。金帳里的男人們都發出了歡快的笑聲。

「人老來多幾個妻子沒什麼壞處。」斡赤斤家主人笑。

「是啊。」旭達汗也笑,「那就帶她回脫克勒家的帳篷里吧,看看她是不是比得上脫克勒家美麗的女主人們。」

「可以么?」脫克勒家主人斜眼撇著旭達汗。

「怎麼不可以?」旭達汗攤開雙手,「我只恨沒有個美麗的妹妹,能嫁給英勇的脫克勒家主人。」

脫克勒家主人愣了一下,大笑,「我能娶一個帕蘇爾家的女人么?我們不是尊卑有別么?」

旭達汗不再說話,只是高舉銀杯。脫克勒家主人摟緊少女的腰肢,痛快地飲下了一滿杯烈酒。

斡赤斤家主人含笑看著他們。他滿意於旭達汗幾乎無恥的謙恭,心裡瀰漫著懶洋洋的愜意。但同時心底有個聲音在提醒他,這個謙恭的男人是不可信任的,他的禮敬隨時都可能變成進攻的前兆。

旭達汗放下手中的銀杯,微微躬身行禮,「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到今天為止,已經有六支斡赤斤家的車隊,六支脫克勒家的車隊離開北都城,一共上千人越過朔北部的紅旗去往南邊,沒有任何人阻擋他們吧?」

「旭達汗王子非常信守承諾,我很欣慰。」斡赤斤家主人舉杯,「為帕蘇爾家年輕有為的新主人,我們不該幹上一杯么?」

眾人一齊舉杯,旭達汗卻沒有動,眯著眼睛微笑,看著斡赤斤家主人。金帳里忽地安靜下來,眾人尷尬地舉著杯子,不敢大聲呼吸。

「旭達汗王子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想說?」斡赤斤家主人神色自然,笑笑,「旭達汗王子是急於成為北都城的新大君么?這件事我們這樣的老傢伙幫不上忙了。」

「不,我只是好奇一件事,我已經代替狼主允許兩位尊貴的當家主帶齊財產離開北都,可是連續這麼多天,兩位只是不斷地送走妻子家人,自己卻還留下。兩位難道不擔心?朔北部如果攻破城門,屠城之中,未免不會錯殺,到那時兩位的安全我可不能保證了。」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脫克勒家主人濃眉一皺,推開身邊的少女,對著旭達汗怒目而視。他背後數十名武士都放下酒杯,冷下臉來。可斡赤斤家主人擺了擺手,不讓自己的侍衛武士有什麼動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如果旭達汗王子是個碌碌無為的人,我們早就帶著家人逃走了。」斡赤斤家主人意味深長地笑,「可是旭達汗王子這些天來的表現,真令我們這些老人吃驚,甚至可以說是超過郭勒爾的英雄。這讓我們覺得也許留在北都城,會有更大的好處。」

「留在北都城?」旭達汗吃了一驚。

「我忽然有個猜測,」斡赤斤家主人盯著旭達汗的眼睛,「狼主其實不會屠城,也許狼主七十年來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算數,可這一次他會破例。他已經破例了,把賜人活命的權力給了旭達汗王子,那麼他為什麼不能破更多的例呢?」

旭達汗沉默了片刻,「這個猜測很危險。」

「我們今天的家產,都是祖宗騎著馬揮著刀奪來的,危險可嚇不住我們。」斡赤斤家主人從容淡定,「我想此時即便朔北部攻下北都城,也要冒巨大的損失。這對他們可是糟糕透頂的事,很快春天就要來了,雪化了,瀾馬部、九煵部那些大部落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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