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狂奴之血 七

阿蘇勒立馬在台納勒河的東岸,面前赤紅色的河水緩緩流淌,他的背後是上萬具屍體漸漸被風雪掩埋,身邊是倖存的青陽武士們風一般馳過,向著北都城的方向撤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沉默的年輕人,青陽武士的勇氣被狼群擊潰了,他們心裡只有「活命」這個念頭。青陽部敗了,阿蘇勒明白。對於一支軍隊而言,最重要的士氣已經崩潰,如果此時朔北人追上來砍殺,可以像收穫麥子那樣輕鬆地把青陽武士們的命收走。

他來晚了,卻又不得不親眼目睹這片慘痛的戰場。其實早一些也沒有用,他沒本事逆轉這個失敗,他只有一個人一匹馬和一柄刀,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依舊是個無足輕重的孩子。

風雪迷亂了他的視線,千餘名孛斡勒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駐守在浮橋邊的孛斡勒看著最後一隊騎兵馳過浮橋之後,開始揮刀斬斷捆住剝皮鬆的繩子。阿蘇勒心裡一驚,在他茫然的瞬間,六座浮橋散開,成了一堆隨水而去的松木寬板。孛斡勒們回頭走向了他們的隊伍,和他們的夥伴並肩站立。阿蘇勒這才明白他們並沒有準備撤回來,河西岸雪塵遮天,朔北人的復仇就要來了。

他忽然看見了孛斡勒們隊列前方的老人,那個熟悉的背影橫著一口刀,昂著頭,雕像般矗立。他瘦削而乾枯,像是古樹般不可動搖。十年之後阿蘇勒還記得那個背影,那時候木黎常常在傍晚的時候來看他練刀,最後又總是不屑地從鼻孔里哼一聲,一言不發,掉頭離去,留給他的總是這樣一個孤獨卻倨傲的背影。

「木黎將軍!」阿蘇勒大聲呼喊。

木黎聽見有人喊他,隱隱約約的,他好像聽見過這個聲音,卻想不起來了。他轉過頭,看向河東岸,看見了那個驪龍駒背上的年輕人。他的記憶有些混亂,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忽然記了起來。他的腦海里是一幅畫面,夕陽之下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孩揮舞著沉重的刀,一次次劈斬木樁,又一次次被彈得後退。男孩白皙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汗,髒得就像一個從馬廄里滾出來的小奴隸。

木黎覺得那笨拙的揮刀姿勢簡直是對刀的侮辱,卻記住了他的眼神。無論多麼疲倦,怎麼大喊,那個男孩的眼瞳始終清亮,不染塵埃。刀的戾氣不能侵蝕他的靈魂,他揮汗如雨,舉刀過頂,大聲呼喝,可是木黎覺得那個蒸著熱氣的軀殼裡其實站著一個悲傷而怯懦的孩子……他站在很遠的地方,一動不動。

如今他回來了,他居然長得那麼大了。木黎隔著風雪看他,看不太清楚,只能想像那個悲傷和怯懦的孩子,騎著一匹白色的馬,眼瞳清亮,不染塵埃。

「世子,你回來啦?」木黎淡淡地說,笑了笑。

他轉過頭去,面對撲來的人潮,再不回頭。

聽到「世子」兩個字的時候,阿蘇勒感覺到自己心裡隱隱痛了起來,像是一柄薄薄的刀在那裡划了道傷口。他幾乎就要忘記「世子」這個稱呼了,他再次回到故鄉,父親已經死了,蘇瑪嫁給了哥哥,他沒像父親曾經說的那樣成為保護族人的英雄「長生王」,也許父親本就是說了句戲言安慰他小小的心,試圖告訴這個兒子自己有多愛他,但是郭勒爾·帕蘇爾那樣的男人不會因為愛而把青陽的未來交給一個懦弱的兒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像對他的稱呼從「世子」變成了「大那顏」。

可是木黎依然叫他世子,也許只是個口誤,也許是因為許多年過去了,在木黎的心裡阿蘇勒還沒有長大。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阿蘇勒十歲的時候,然而他就要死了,這份記憶就要消亡。

阿蘇勒猛地給戰馬加上一鞭,沿著河岸狂奔起來。

巴赫緊緊按住胸口,以防那道箭傷裂開。在第一場衝鋒中他被流箭命中,但是他截去了箭尾,一直堅持,他知道領軍大將倒下對這支萬人隊的影響。但是現在那枚留在身體里的箭鏃已經把創口擴大了,如果他繼續策馬奔跑,那枚箭鏃也許會更深,傷到心臟。他艱難地喘息,他還想再堅持一會兒,他剩餘的三千餘騎兵剛剛撤到東岸來,他需要堅持到這些騎兵重新集結做好防禦。

一匹駿馬以極高的速度逼近他身旁,馬背上的人在疾馳中伸手按在他的肩頭,「哥哥!」

巴赫驚喜地扭頭,看見巴夯的臉,他幾乎忘記了胸口的痛楚,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你到了!」

「來晚了!」巴夯咬著牙,看見河對岸的孛斡勒武士們正砍斷那些剝皮鬆木之間的皮繩。確實太晚了,他抵達戰場的時候,勝負已經定了。

他感覺到手腕上的劇痛,那是巴赫在加力。

「集結!快集結!木黎拖不了太久,朔北人會渡河!」這是巴赫最後一句話,隨後他失去了知覺,在疾馳的馬背上失去平衡,一頭栽在雪裡。他略微能放下心了,這支騎兵是他和巴夯一起練的,巴夯能夠指揮他們。

巴夯跳下馬,把巴赫從雪裡扶起來,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回頭說,「巴魯巴扎,保護你們的伯父,帶著所有人撤回北都城下結陣。」

他從執旗的武士手裡抓過戰旗,轉過頭看著河西岸,看著千餘人站在風雪中的背影,低聲說,「我守在這裡,我要看著朔北人過河。你們若是遠遠地看到這桿旗,那就是我回去了,朔北大隊就跟在我背後,你們要做好一切準備,死守城門。可別想著有多少時間,朔北的薛靈哥馬很快。」

「父親要自己當斥候么?」巴魯把伯父扛在肩上。這個小夥子已經長大,遠比他聲威赫赫的伯父更加魁偉。

巴夯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說。他忽地一驚,發現剛才還立馬在河邊的阿蘇勒不見了。他急忙看向左右,依然沒有找到。

「大那顏在哪裡?」他對身邊的鐵浮屠武士大喝。

「剛才……往下游去了。」一名鐵浮屠指著河岸。

「他是要……」巴夯明白過來,「該死!」

他也想過要去把木黎那個死犟的老東西搶回來,可是他明白那做不到,木黎決定的事情不可動搖。他們需要拖延朔北人爭取寶貴的時間,這樣潰散的軍隊才能再次集結,無論是守城或者是在城下迎擊朔北人,他們都需要時間準備。巴夯能做的僅是守在這裡把朔北人過河的戰報及時送回北都城。但是阿蘇勒顯然沒有想那麼多,他向著下游去了,必然是在尋找堅實的冰面過河。巴夯還記得這個孩子拾起刀擋在自己的叔叔和蘇瑪之間的事,那次幾乎震驚了青陽所有貴族,十年過去了,他也還是那個惹禍的性格。

巴夯看著自己身後不到一百個人,深深地吸了口氣,「人馬披甲,準備衝鋒。」

「巴夯將軍,大君的叮囑是鐵浮屠沒有手令不能調動,而且敵軍太多,現在倉促出擊,我們會有危險。」一名鐵浮屠說。

「大那顏如果死在這裡,我就不必回北都城了,把自己的頭送回去給閼氏就可以。」巴夯喃喃自語,「我答應過那個小姑娘要把活的大那顏帶回去給她……」

「小姑娘?」那名鐵浮屠武士愣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北都城裡流傳著大閼氏和大那顏之間的故事,和東陸達官貴人間的風流韻事一樣被津津樂道。

「不要在別人面前說出什麼奇怪的廢話來,否則我把你的頭擰下來!」巴夯明白自己就說了奇怪的廢話,一掌拍在那名武士的頭盔上,放聲咆哮,「人馬披甲!準備衝鋒!」

這是軍令,再沒有猶疑的機會,鐵浮屠們抖開了身後馱馬背上的油布,馬背上烏青色的鎧甲上流動著森嚴的光。

狼群沖入了孛斡勒組成的人牆,它們的利爪僅用了一瞬間就把最前排的奴隸們撕成碎片,帶著熱氣的血肉吸引了這些野獸,它們撲在屍體上撕咬。這時候後面的奴隸發動了,他們以投矛刺向白狼的頭部,幾頭白狼被刺中了,痛得嚎叫起來,伸出利爪把撲上來的奴隸武士們攔腰掃成兩段。更多的奴隸甚至無法接近白狼,狼騎兵們擲出了戰斧,準確地斬入奴隸們的頭顱,保護了自己的坐騎。這些朔北武士一輩子生活在狼背上,狼彷彿他們身體的一部分,狼的爪牙和狼騎兵的戰斧組成了沒有破綻的戰爭機器,互相援護,交替進攻。

奴隸們用在騎兵身上有效的戰術完全失敗了,他們一隊又一隊地衝上去,一隊又一隊地倒下。但他們不停,更不後退,他們肩並肩,一樣互為援護,交替進攻。他們從小一起訓練,如同兄弟,兄弟的手就是他們的手,他們的命是捆在一起的,只要還有一名孛斡勒活著,這支軍隊就活著。一名孛斡勒在距離白狼不到三步的地方被戰斧劈中了肩胛,他沒有倒下,而是跪下了,用儘力量繃緊了背。他身後的孛斡勒跟著衝上,踩在他的肩膀上騰空躍起,在空中揮刀橫掃。這一刀準確地斬中了一匹白狼的鼻樑,削去了它的雙眼。白狼剛剛哀嚎著立起來,更多的孛斡勒衝上,十幾個人圍在白狼身旁,用刀插進它的腹部。他們圍住那名狼騎兵和垂死的白狼,舉刀劈斬,那股瘋狂比狼更像狼,讓人想起群狼撲在死去的野牛身上搶奪肉塊。但這小小的勝利沒有維持多久,後面的狼騎兵狂怒地擲出數十柄戰斧,把這些孛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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