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生之盟 十

八月十五,南淮城,菱花坊。

正午的陽光利劍一樣懸在頭頂。呂歸塵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影子,聽著周圍一陣陣人聲沸騰。

行刑的地點安排在菱花坊前的廣場,這裡長寬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納萬人。按照國主百里景洪的諭示,處斬蠻族世子不禁圍觀,這正是立威的時候。廣場中央鋪著紅毯,搭起了高台,百里景洪和大臣們的位置都在高台上,呂歸塵遠遠地看了朝服盛裝的百里景洪一眼,覺得這個人自己根本就不認識。

呂歸塵披了一件玄紅色的寬袍,像極了他的婚服,方山說這樣他脖子里的血湧出來會隱沒在玄紅色里,不會太過難看。方山又說行刑前呂歸塵應該先如廁,否則砍頭的時候全身肌肉驚恐失控,怕是失了威儀。呂歸塵都一一照做,只是方山捧了一碗烈酒給他,湊在他耳邊悄聲說酒里下了葯,喝下去人昏昏沉沉,沒什麼疼痛就過去了。呂歸塵推開了那酒,搖搖頭說:「其實我不怕的。」

說是這麼說,真的看見那柄重斧的時候,呂歸塵還是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像那數十斤的斧斬落下來,砍下一顆人頭和砍雞脖子沒有區別。

「塵少主別怕,」方山退下去前低聲說,「其實斧子也只是看起來嚇人,卻比刀劍利落,少吃很多的苦頭。」

聲浪一潮高過一潮,遠處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靈魂,拿著一頁燃燒的火紙,一一點燃九碗烈酒。行刑的軍士半跪著接過酒,一齊仰頭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碗。其中最魁梧的是劊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帶,把整個胸甲卸脫下來,露出肌肉糾結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捲曲的黑毛。他在一陣刺耳的歡呼聲中把斧子高舉過頂,圍觀的人們以更大的歡呼來回應他。

呂歸塵看著那些陌生卻興奮的臉,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死會讓這些人覺得如此有趣。

劊子手把整整一壇酒淋在身上,瞪著發紅的眼睛環顧周圍,兇狠得像是一頭烈鬃熊。觸到他的眼神,呂歸塵心裡一寒,他上過陣,卻沒有見過這種眼神,凶蠻中帶著誇耀和興奮。他忽然明了了這一切的用意。他懂得貴族行刑的禮法,本應簡單而肅穆,國主所以把這些東西搬到這裡來,只是要讓他死得卑微,就像一個卑賤的死囚那樣。

一股氣在心裡撐住了他,眾目睽睽之下,呂歸塵忽然仰起了頭,默默地對著天空。雁唳中一隻孤雁滑過天邊一角,呂歸塵嘴角帶起一絲淡淡的笑。

人群中又起一陣喧嘩。

沉重的鐵蹄聲從場邊傳來。四名重裝鐵騎籠罩在巨大黑氅里,策馬緩步而來,手中高舉綉著金菊花的長幡。鐵面甲遮住了他們的樣子,但是呂歸塵掃了一眼,還是認出了他們中的一人。那是方起召,雖然都穿著制式的鎧甲,但是方起召配了他家傳的名劍。

重裝鐵騎繞場一周,經過呂歸塵面前的時候,一人持著長幡的手顫抖起來,長幡在空中搖晃。

「雷雲!」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別丟了威儀!這傢伙馬上就要死了,不過是塊死肉!」

那是雷雲正柯。呂歸塵扭過頭不願看他的眼睛,他明白為什麼雷雲正柯會這麼恨他,畢竟是他的族人殺了雷雲正柯的哥哥雷雲孟虎。以前他們還能一起聊天的時候,雷雲正柯說起這個哥哥總是一臉的自豪,又懊喪地說我一輩子都超不過他。鐵騎繞場一周後,站定在行刑台的四角,負責行刑的武士則有八人把行刑台圍作鐵桶,那個赤裸上身的劊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是做戲,搖搖晃晃地走上台來,瞥了一眼呂歸塵,倒像是屠戶看一頭待宰的豬。

他忽地一腳踹在呂歸塵的膝蓋後彎,同時一巴掌狠狠壓在他後頸上。呂歸塵不由自主地跪下,抬不起頭來。全場爆發出一陣歡呼。

一根帶著倒刺的鐵鏈兜頭扣下來把呂歸塵纏住了,劊子手在他背後狠狠收緊,倒刺嵌進肉里,呂歸塵的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呻吟。

「管你是金帳國的少主還是一個銅鈿不值的賤人,到了這裡就是我的地方!」劊子手壓低了聲音在呂歸塵耳邊說,「都是將死的人了,不要擺出死硬的樣子。好好收場,我們做事的也好給你個痛快!」

一名武士把幾乎一尺厚的木枕推過來墊在呂歸塵的脖子下,另一個人把一隻銅盆放在木枕前。

「這一下要賣力啊!」推木枕的軍士說,「國主在上面看著,利索點兄弟們都有面子。」

劊子手在手裡掂著斧頭:「小事,保證連木枕一劈兩段!」

高台上的百里景洪揚了揚手,全場都安靜下來。鼓點響了起來,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跳躍,越來越重,越來越急。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呂歸塵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最後一次呼吸,最後一次思考,最後一次看這個世界!他要做點什麼,他早已經想好,他不會無聲無息地讓自己的頭落下。兩個軍士全力壓住了呂歸塵肩膀,可這馴服如綿羊的蠻族少年忽然掙紮起來。他不顧一切地用力,他想要站起來!軍士們大驚,用上全身力氣,劊子手上前一步一腳踩住呂歸塵的後頸,把他的脖子踩進木枕上半圓形的凹陷里。可呂歸塵仍在掙扎,不把最後的力氣用盡,他不會停下。他努力抬起頭去看周圍的人,陽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只覺得人海人山。他想像著那一雙雙眼睛帶著無辜的好奇,像是看一場大戲。這些人在看著他死,可是他要告訴這些人他心裡並不怕,他是青陽呂氏帕蘇爾家的男孩,什麼都不怕。他要用一個蠻子的眼神去回敬這些人,傲氣地嘲笑他們。

姬野會在他們中么?羽然會在他們中么?呂歸塵忽然想,支撐他的那股傲氣忽地有些虛弱,他微微戰慄,茫然失措。鼓點越來越急,他就要死了,最後他能不能看見那雙深紅色的眼睛?他想到這兩個人,心裡變得很亂很亂,他發覺自己心底極深處仍有一絲渺茫的期待,姬野會不會來救他?姬野……那個騎著黑馬手把長槍,目光像是黑電的孩子,總是那麼強韌,是可以依賴的朋友。

劊子手狠狠地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實,死得更難受!」

「難受?」呂歸塵想,他在心裡笑,滿是蔑視。他想你懂什麼難受?砍頭就難受么?

行刑的軍士做這行是老手,兩膀膂力大得驚人,呂歸塵覺得掙扎不動了。一直被他壓住的絕望終於升了起來,把他整顆心都裹住了。姬野不會來救他的,呂歸塵想,姬野是什麼?其實也只是一個在家裡永遠低著頭的孩子,他有時候像只憤怒的刺蝟,那是他害怕,他怕自己不豎起那些尖刺,別人就會從他身上踩過去。最後一聲鼓點落下,一切歸於寂靜。呂歸塵忽地用力攥拳,他還留了最後一絲力氣。這是他一生的結束,這以後不會有人再嘲笑他的懦弱,他懦弱了十幾年,應該勇敢一次……他要用盡他一生的力量去喊那個名字,這樣即使他變成了飄忽的鬼魂,這最後一次的大膽會讓他不虛此生。

重斧在他頭頂高高地舉了起來。

呂歸塵攥著雙拳,讓肺里吸足了氣,把嘴巴張到最大,把氣吐出去,對著所有人呼喊:「羽……」

羽……

羽……

羽……

他聽見自己心底的回聲,他狂喜,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有一股氣息直衝出去。

然而更強烈的聲音把他的呼喊忽地截斷,呂歸塵哆嗦了一下,那是箭鳴!是羽箭急速切開空氣的嘯聲!在殤陽關的戰場上不知多少次他聽見這種聲音在他附近掠過,隨即戰友們倒在血泊里。這一次,他覺得有什麼粘稠的液體濺在自己的後頸里,重斧沒有落下,他還活著。他仰起頭,看見劊子手猙獰的神情僵住了,斧頭從他手裡墜落,他軟綿綿地跪下,雙手顫抖著去拔那支箭。那支箭準確地洞穿他喉嚨,只剩下箭羽留在外面。

雷雲正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連著森嚴的鐵面甲一起拋入空中。他提著沉重的鐵弓,腰間捆滿箭囊,馬鞍上捆著明晃晃的十二柄長刀。那真的是一隻刺蝟,一隻憤怒的刺蝟,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電。

「姬……姬野……怎麼是姬野?」方起召驚恐地大喊。

「有……有人劫法場!」行刑軍士中的有人嘶啞地喊。

「啊!」圍觀的人群中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這個在演藝小說中重複過千百遍的情節真真實實發生在人們面前時,誰也不敢相信了。而且只有一個人,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孤零零地要劫一個數千甲士守衛的法場。

呂歸塵看著那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就像八年之前,第一次在演武場,兩個人隔著重重的人牆目光相對,眼神里還帶著一點陌生一點猶疑。

「阿蘇勒,我來救你了。」姬野說。

他算不得是個口齒伶俐的人,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該說些什麼。可是他面對呂歸塵的眼睛,還略感窘迫,覺得自己非得說點什麼。於是這句話脫口而出,非常自然,就像是無數次夕陽下他帶著戰馬說:「阿蘇勒,我們喝酒去。」

非常自然,就是這樣!

說完這句話,他策動了戰馬,爆發出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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