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一

胤成帝三年十一月,南淮城,紫寰宮。

內監高捧著捲軸,從香煙縹緲的宮室中出來,步伐緩慢,儀態莊嚴。他環顧周圍,打開捲軸:「國主有詔,宣武殿青纓衛、執金吾息轅晉見……」

宣詔的人中氣極足,長長的尾音在紫寰宮每個角落中回蕩。此刻,建安殿前的百級台階下,群臣禮服莊嚴,衣袍翻飛在風裡,像是海波般宏大。這朱潮紫海中卻彷彿被人用利刃劃開,忽地憑空出現一條大道,任由年輕的黑衣武士疾步上殿。

息轅職位不高,武殿青纓衛只是侍侯武殿都指揮起居的微末職銜,而執金吾是國主賜給高官子弟的官蔭而已。群臣讓道給這樣一個年輕的軍官,是極隆重的禮遇。

這是凱旋的大典。

下唐重商輕武,軍威足有近百年不振了,而此次勤王之戰,不但斬級數千,繳獲旌鼓輜重數十車,而且平安地請回了楚衛國的公主,堪稱百年未有的盛事。南淮的人們並不知道殤陽關里發生的一切,只聞戰報傳來,離國退兵,便是朝野歡騰。息衍叔侄的聲威一時間登峰造極,息轅帶前鋒營入城時候,被歡呼的少年武士們圍得水泄不通。少女們拋灑鮮花,那眼神,完全把他看作了未來的將星和最好的夫婿人選。

息轅登上台階,以戰袍拂地,單膝跪下:「臣武殿青纓衛、執金吾息轅,拜見國主!」

「息將軍名門之後,少年乳虎。五年前,我在大柳營中就見將軍英姿勃發,果然成長為俊傑了!授游擊將軍、執金吾參謀將軍,再賜鱗甲、鐵劍,賞金銖一萬!」建安殿中傳來水沉香的氣息,百里景洪也是一身禮服,平天冠、雲綉長袍,坐在簾幕後。雖然眉目模糊不清,卻隱約看得出他臉上無邊的喜氣。

「為國主分憂,雖死無憾!」息轅猛地拜倒。

群臣的歡呼聲海潮般湧起,百里景洪雙手平舉,示意所有人不必吝惜讚美。銅鐘轟鳴起來,號角吹出激昂的長音。

這還是息轅第一次正式覲見百里景洪。這樣隆重的儀式和禮遇,在下唐堪稱空前絕後,歡呼聲里,息轅的心裡也熱得如火。從軍的武士,無不指望授劍、拜將、建功立業,而殤陽關一戰,息轅已經一步登天,獲得了許多人也許要奮鬥二十年才能得的地位。

「此戰勝負如何?」百里景洪威嚴地發問。

「大獲全勝!」息轅大聲回答。

「殺敵幾何?」

「七千四百人。」

「俘虜幾何?」

「兩千四百人。」

「繳獲如何?」

「軍器五千餘件,大車五百乘,戰馬七百五十匹,軍旗二十三件,尚有其他繳獲,已經堆積於城外大柳營,請國主過目。」

「好!」百里景洪神采飛揚,離座起身,「我已經上表,請皇帝授息衍將軍遠南侯,封一千八百戶,賜玉劍,騎馬入宮,覲見賜座!天佑我下唐國,賜我以神將,如日之光,國運昌隆!」

「如日之光,國運昌隆!」臣子們高舉雙手,齊聲應和。殿外禁軍跟著縱聲長呼,整個紫寰宮歡聲雷動,彷彿已經見到下唐國稱霸天南的將來。

息轅微微舒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些其實都是儀式,其實殺敵幾何繳獲幾何百里景洪早從戰表上看得一清二楚,這一番問答只是要聲音洪亮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為的是振奮國威,要這一番舉國歡慶的氣氛。他悄悄看向建安殿里,簾幕後,國主的身邊,一個人端坐在那裡,雕塑般不動。他知道那是叔叔息衍。很古怪的,本應是息衍領軍凱旋接受群臣的歡呼,息衍卻指令息轅代替他。他自己早已入宮坐在國主的身邊,似乎這次出征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臣有表章進獻,願國主施恩有功將士!」息轅高捧著昨夜寫好的表章。他用了很大的心思,一個一個評定,息衍看著他做這一切,只是笑笑。

「有功者賞!」百里景洪讚許,「息將軍先退,表章交掌香內監轉呈。」

「息轅,不必呈獻表章,既然得了封賞,還不拜謝國主?」簾幕後,息衍含笑說。

息轅愣了一下,沒能明白叔叔話里的意思。他無法再說什麼,拜謝了退下。

當他踏入廊後把那份表章交與掌香內監的時候,這個皮膚髮白相貌敦厚的老者只是笑了笑,隨手把表章置於堆積如山的卷宗中。

息轅有些擔心:「放在這裡,國主都能一一過目么?」

「唉,少將軍,你這就是不懂宮裡的規矩了。」掌香內監笑了笑,「國主的恩澤,能及幾人啊?今日你為同袍求封賞,本來不在儀式的內容中,如果不是你的叔叔是息衍,國主又是高興的時候,只怕是要挨一通訓斥的。」

他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死者已矣,封賞他們,真的還有什麼意思么?」

與此同時,城裡的酒肆「燙沽亭」里,姬野、呂歸塵和羽然正百無聊賴地圍著一鍋魚湯,等它沸騰。羽然雙手捧著杯子,嘴唇卡在杯沿上,噘著嘴吮吸米酒,大大的眼睛左顧右盼。

「今天這裡怎麼這麼少的人?」她問。

「今天是凱旋的大典,沒有出征的軍官都被指派去衛戍紫寰宮,出征的人才有假。」姬野靠在牆上,嘴裡叼著根枯萎的草葉,翻著眼睛看向屋頂。到了冬天,燙沽亭便把桌子架在暖炕上,暖炕上再鋪席子,這三個大孩子也不管周圍人的眼光,都舒展身體在炕上,橫七豎八的不成體統。不過這裡的人對他們也不陌生了,這個小酒肆來的無非是軍銜不高的下級軍官和小本經營的行商,整日里出入的就是那麼幾十個客人。

「姬野你這次戰功不小,能封上副將么?」羽然又問。

「不知道,息轅是說要上表請求國主封我為副將的,不過誰知道。」姬野漫不經心地答著。

「這次有好多人都有軍功吧?沒出征的那些人可要後悔了,膽兒小唄,老鼠膽兒。」羽然說著往旁邊瞥了一眼。那裡的暖炕上,方起召雷雲正柯他們也是一桌,一邊吃一邊把目光一道道地投過來。

「看什麼?不怕長針眼啊?我可沒說誰,誰自己對號入座的,自己樂意!」羽然對著這些人沒好氣,看著屋頂大聲地說著。

呂歸塵拉了拉她的胳膊,讓她不要那麼牙尖嘴利:「活下來的,大概沒多少人。」

「那阿蘇勒你怎麼沒有參加大典?他們也沒有請你么?」

「大典為什麼要去?」呂歸塵看著將要沸騰的鍋子,把紅亮的辣椒油往裡倒,「大典也沒有魚吃。」

棉帘子一掀,有人走了進來,四周環顧,跳上了姬野他們這邊的暖炕。

「息轅?」羽然眼睛一亮,「這麼快?你不是參加大典去了么?」

「下來了,就是上殿一趟。」息轅看著魚鍋。

「等等再動手,還沒滾呢。」呂歸塵說。

「息轅你封了什麼?」羽然抓住他的袖子。

「游擊將軍。」

「那姬野呢?」羽然看了姬野一眼,姬野懶懶地躺在那裡沒動彈。羽然覺得有些奇怪,以前姬野還是很在乎他的軍銜和晉陞的,這次出征回來,他像是把這些都忘了。

「沒有,其他人沒有封賞。」息轅把那柄隨身的寶劍扔在炕上,那是他引以為傲的東西,可此時他像是完全不在意這柄劍了。

「沒有?」羽然愣了,「什麼叫沒有?」

「我再說一遍,就是簡簡單單的,賜了我劍甲,封了我游擊將軍,別的沒了!什麼都沒了!」息轅忽地大聲說。羽然被他嚇得愣住了,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潮紅,滿嘴噴著酒氣。

「你喝酒了?」呂歸塵問,「幫你盛碗魚湯解酒。」

「沒有就沒有,沒有算了,別那麼大聲。」姬野懶洋洋地說。

「你們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得了劍甲,受了封賞,可是其他人什麼都沒有!他們已經死了!連問都沒人問一聲!你們能瞧得起我?」息轅紅著眼睛,猛地拍了桌子,聲音大得震耳,他確實喝得不少。

「別那麼大聲,」姬野照舊看著屋頂,動也不動,「沒人怪你,你是少將軍,可是封賞是國主的事情。國主不賞,我們還怪你么?」

「姬家的長公子今天忽然變得會說話了,畢竟是出征過的人,長了見識,識了時務。」方起召走了過來,怪聲怪氣的,「封賞不封賞,是國主的事情,息少將軍愛惜同袍,可不懂國主的意思。」

他轉而問雷雲正柯:「雷雲兄,你今日聽說得了升遷。」

雷雲正柯把自己衣袋裡的軍徽掏了出來,隨手扔在了桌上:「一個副將。」

方起召嘿嘿地笑了起來:「我得了一個參將,比雷雲兄還是差了一檔。」

他回頭看著躺在那裡的姬野:「升遷封賞,是要培養名將,死了的人會是名將么?國主不是下詔說每戶給予撫恤么?撫恤就夠了,死了的人,封賞他他也不知道,不如一點撫恤,他的家人拿到錢,也會覺得這個人死得還有點用。」

「你去死吧!」息轅從小桌上抓起一隻酒壺,直接在方起召的頭頂扣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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