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舟 二

帝都向南,三百八十里之外,雄關接天而起。

白毅和息衍並轡而行,白秋練和墨雪兩匹神駿的戰馬步伐輕緩,散鬃在風裡飛揚。息衍銜著極少離身的烏木煙桿兒,懶懶地按著劍柄,古劍的劍鞘敲擊在馬鞍上「鐺鐺」作響。而白毅挺直身體端坐馬上,身形精悍如一桿長矛,他微微皺著眉,環顧左右。

他們所行的是殤陽關中的兵道,這座城關從修建之日起就並沒有什麼居民,所以一應設施都用于軍事。筆直縱橫的石砌兵道把整座城關分割為一個個小方塊,每一塊均是一處兵營,一旦城上狼煙點起銅鐘轟鳴,駐守的所有軍士可以急速集結,登城守御。

此時那場慘烈的大戰已經過去了兩日,城關里卻依然瀰漫著一股濃重的煙火味道,濃煙熏黑的痕迹無處不在,路上隨處可見沒有燃盡的木柴。白毅便是靠把三十萬斤燃燒的木柴強行投擲進這座城關,逼迫得嬴無翳不得不在倉猝中出城血戰。

「這座城關的設計,就像我家裡所藏的那份詳圖,一模一樣。」白毅低低嘆息了一聲,「當初不知是什麼樣的天才設計而成,又耗了多少苦工的命,才修起這座關隘。薔薇皇帝要為他的子孫守住帝都的門戶,真是用盡了心機。說是永不陷落,也不為過。」

「可還是被你攻克了,也不過是投毒和火攻區區兩樣,便逼得嬴無翳不得不出城決戰。」息衍瞥了白毅一眼,漫不經心地笑著,「你如今贊這座城永不陷落,是藉機贊自己的兵法謀略前無古人么?」

白毅並不惱怒,也不笑,淡淡的沒有表情:「嬴無翳心裡,也是急於和我一戰的吧?所以他才會出城。而且,若不是爭取歸國的時間,他龜縮防禦,我們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我倒不至於驕傲到以為自己區區手腕,就攻克了這座關隘。」

息衍笑而不語,拍了拍墨雪的脖子,墨雪小跑起來。白毅的戰馬白秋練便也跟著小跑起來,這兩匹神駿也如故友一樣,卸下了戰馬的警覺和威武,跑得馬蹄飛揚長鬃舞動,倒像是草原上互相追逐的兩匹小馬駒子一樣。白毅的眉皺得更緊了些,卻也沒有約束白秋練。息衍跑得神采飛揚,身體隨馬步自然起伏,指間夾著煙桿,呼吸著迎面而來的風放聲大笑起來。

跑了一段,息衍猛地一扯韁繩,墨雪長嘶一聲定住。息衍回頭從來路看回去,白毅也勒馬停下,和他目光相對。白毅微微吃了一驚,這一眼他忽地覺得又看到十幾年前那個太清宮前的金吾衛了,一臉的懶散,一臉的自嘲,又是一臉的不服氣。

「你有什麼話說?」白毅問道。

「你可記得這條路我們二人走過,那是我們還在帝都當金吾衛的時候。」息衍摸了摸下頦的短須,「那時候我們官職低微,奉羽林將軍程渡雪的令,被派來殤陽關公幹。進城第一件事就是被嚴令若干條,我記得其中一條就是非戰不得跑馬,除非是傳遞信函的報馬。街頭有人跑馬若是給抓住了,是要責打軍棍五記。我記得我們就是被引著,從這條路去的軍營,一路上戰戰兢兢,韁繩握得緊緊的,生怕馬跑了起來犯了軍規。」

他忽然展顏一笑:「現在這殤陽關里,我就是一馬跑到頭,又有誰能攔得住我?」

白毅微微愣了一下,也露出了一點笑容:「其實我倒也記得這事。當時我們這些帝都來的金吾衛被人看作是一幫膏粱紈絝,到了這座雄關,被值守的都護看不起。禁令中還有一條說非有人引路,不得私自離開軍營四下觀望,違令就是窺探軍情,可以直接推出去斬首。我後來出仕楚衛,也就再沒有機會來殤陽關,這次臨行之前,後悔當年沒有違反軍規趁機看看這座城關的結構和布置,僅僅依靠一張地圖確定方略,其實心裡底氣略微不足。今天繞城看了這一圈,心裡的一件事總算是放下了。」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里低低地哼了一聲:「你這人這些年爵位越高氣派越大,人也做得越來越沒勁。同是一件事,我是想著今非昔比,如今帶馬跑跑,意氣風發圖一個樂子,而你一臉苦大仇深,什麼事情都要聯繫到你的軍務上去,搞得跟你說話都提不起精神來。」

他揮舞煙桿遙遙點著白毅的臉:「你這種人,便只是天生一個名將的命,做不得什麼別的。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負,就只有入山自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抱負?」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麼抱負?我不過是一匹拉車的馬,因為後面有鞭子打著,不得不一步步向前。我和你息將軍不能比,你有縱橫之志凌雲之氣,可當年我們人微言輕,一個小小的都護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馬。我就猜到你心裡咽不下這口氣。這十幾年過去了,你已經是伯爵的身份,還要出這口氣。你說你當年走在這條路上戰戰兢兢,我卻不相信,只聽出當年你滿心的不服氣。」

息衍像是被他這話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頭叼著煙桿沉默。

兩人又並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從嘴角摘下煙桿,點著白毅的鼻尖:「你這個指摘人的習慣,多少年還是改不了。一貫的狂妄自大,難怪我當年就不能忍你!」

白毅沒有料到居然是這個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還不知道?天下間有誰能攔得住你的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別說一個都護,就是皇帝你也未必放在眼裡,你當年喝醉了酒,說此生三恨,恨不生在薔薇皇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風炎皇朝,可以北克蠻族;不生在北陸寧州,可以看見萬千美人迎風舉翼,衣白如雪。你自己當年這些橫行無忌以下悖上的話,自己都忘記了不成?難道我狂妄自大,我說你的毛病便都是不中聽的了?」

息衍攤了攤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橫行無忌以下悖上,白大將軍便是中正平和兢兢業業?」

白毅的笑容忽地僵在臉上,變得有幾分怪異。他略略沉思,轉頭看著息衍:「不,我和你雖然有許許多多的不同,但是若說我的心裡,和你一樣橫行無忌。天下間我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夠停得下!」

息衍聞言,神情微微一震。他本來也有玩笑的意思,這時候卻無端覺得沉重起來,帶著馬又行了幾步,他低聲道:「你倒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你剛才所說的,你這樣一個橫行無忌的人,為什麼又成了人家拉車的馬?」

「牽掛太多。」白毅似乎早已料到了這個問題,自己笑笑,「息衍,世間偌大,終究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不是一馬平川任你我賓士。被套上了挽具,神駿也只有變成馱馬。雖然也知道卸下挽具或許可以海闊天空,但是,我不再有當年的心境了,終究不是一個目空四海的人。」

「什麼是你的挽具?」息衍忽地拉住墨雪,轉頭直視白毅,一字一頓。

「這話你當初就問過,我沒有回答,現在你問,我還是不能回答。」白毅還是笑笑,「不過你的幸運,便是沒有被套上這副挽具,你的不幸,也是在此。」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長嘆:「繞來繞去,還是繞不清楚。這麼多年,從朋友變成對手,始終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白毅不答,策馬笑笑而行。

幾名褐色軍衣的軍士扛著藤編的擔架從道旁經過,身著楚衛軍山陣槍甲的軍服。他們看見了迎面而來的兩騎戰馬,也清楚地知道這兩人的身份,於是小心翼翼地把擔架貼牆放在道邊,列隊挺胸,目不斜視。

白毅也以左手按住右肩肩甲,行了軍禮,軍士們也回應以同樣的軍禮。這套軍禮延自薔薇皇帝創建山陣陣形的時代,在東陸是山陣軍士們所獨有的。

白毅已經帶馬經過了,卻忽地勒馬停下,回頭斥問那些軍士:「擔架送到哪裡去?」

軍士們被他的威嚴震懾,顯而易見地不安起來,幾個軍士上前用身體遮擋住擔架,為首的什長踏前兩步。他低著頭,聲音不高:「回大將軍,是戰死的兄弟,送往城外掩埋。」

白毅冷冷地看著他:「我知道是戰死的兄弟,也知道是往城外送,不過真的是掩埋么?」

什長吃驚不小,抬頭看了一眼,就被白毅的眼神重又壓得低頭下去,不敢回答。

「是送去城外扔掉吧?」白毅低聲問。

什長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忽然跪了下去。剩下的軍士看見什長跪了,也都跪了下去。

什長微微流露出悲戚的神色,磕了個頭:「回大將軍,不敢隱瞞,真是送出城去埋掉。不過不是營里長官的吩咐,是我們兄弟幾個,都是同鄉入伍,心裡不忍,私自出營,想偷偷出城幫他找個背風的地方掩埋。否則拋在外面被野獸啃了,將來回鄉他的父母問起來,我們幾個是沒臉說的。」

白毅微微點頭:「那麼確實是戰死的兄弟們都是扔在城外,沒有人收屍的,是么?」

什長回答,「死傷太多,現在營里一半都是傷兵,根本埋不過來,戰死的兄弟們還都沒有顧得上,營里受傷的兄弟還不斷地有人撐不住,聽說這次所備的藥物和大夫也都不夠,很多兄弟還沒來得及輪上大夫給看看,就閉眼了。」

他恭恭敬敬又磕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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