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之使 四

八月二十四。

楚衛軍的營寨外,細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裡,警覺地豎著耳朵。細犬在蠻族被看作肉狗,因為它們不善賓士撕咬,無法看護羊群。但是楚衛軍營里的細犬卻不同,它們都有軍犬的血統,嗅覺和耳力極其敏銳,一隻細犬黑暗裡能做到的事情是一個營的斥候也做不到的。

這個時候,夜色就像一張巨大的棉被,掩住了一切。

值守的士兵們圍繞在火堆旁烤著手,這幾天忽然就入秋了,夜裡漸漸的有些冷,他們出征很急,身上只有單衣。

「青頭今晚怎麼老是看著那邊?」什長看了一眼那條狗,「不會是有……」

「大哥放鬆點,嬴無翳在殤陽關里呢。我們守陣後,他還能繞到陣後來打我們?放我們在這裡,不過是個擺設。」一名軍士寬慰道。

他們所守衛的是楚衛軍的陣後,這裡距離前軍足有十一里的距離,是輜重營駐紮的所在,放在這裡鎮守的是馬夫和一些老弱軍士。嬴無翳不可能襲擊這裡,殤陽關前已經被封成了鐵桶。士兵們也明白,所以鬆懈得很,遠不是前軍枕戈待旦的陣勢。

「反正青頭有點怪,鬼鬼祟祟的,一直看著那邊。」什長嘟噥了一句。

「嗨!嗨!」他站起來,大聲呵斥那條細犬。

聲音被夜風遠遠地送了出去,平原上沒有回聲,像是被黑暗吞噬了。那條名叫青頭的細犬卻沒有理睬主人,像條守候獵物的豺狗那樣一動不動地向著南方蹲著,只留一個背影。

「死狗還真邪了!」什長有點動怒,「給它點顏色!」

「大哥別跟一條狗急,」一個軍士拉住他,「大概是思春了,想母狗。」

「他媽的這東西自己就是條母狗。」什長瞪了瞪眼睛。

軍士一愣,笑了:「那就是想公狗,反正總是有個想頭。」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齊笑了起來。什長也大笑起來,心裡那點陰影散了,又坐下來靠近火堆搓手:「要是公狗倒是好了,閹了一了百了。」

「殺了燉個鍋子才……」剛才那個軍士笑著說。

他的笑聲忽然剎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嚨里。什長詫異地看向他,發現他的臉色忽地大變,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邊!那邊!」軍士顫抖著伸手,指向了什長背後。

所有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戰戰兢兢去摸自己腰間的刀柄。黑暗裡,幾個影子躡著步子輕飄飄而來,完全不發出一點聲息。就著一點點微光,隱約可以看見它們粗大下垂的尾巴。那是狼,竟是一群狼無聲地出現了。這裡狼本不多,這麼看去卻有十幾隻狼。它們聚集成一隊而來,軍士們帶著佩刀和弓箭,不過對付起來也不容易。

青頭卻沒有發出任何警報,它保持靜坐的姿勢望向南方。

「見鬼了!」什長壓低了聲音。他是老兵,熟悉軍犬,再蠢的軍犬也不會是這個樣子的。

那些狼卻也沒有注意相隔不遠的人,它們緩步接近那隻細犬,而後一隻接著一隻蹲坐下來,最後排作一排,都獃獃地望向黑暗裡。它們的尾巴僵硬地豎著,被後面的篝火照亮。

「這什麼意思?這東西還要跟狼一窩了?」一名軍士戰戰兢兢的。他覺得心頭一陣惡寒,不知怎麼的覺得這詭異的場面里有種讓人想要抱頭逃竄的危險。

「媽的,別自己嚇自己,幾頭狼而已!」什長罵了一句。他是領頭的,這時候不能亂自己的軍心。

「幾箭了結它們,扒狼皮吃狼肉!算我們走運了!」他從腰間抽出角弓。

「大哥,別傷了青頭。」一名軍士道。

「看它自己的造化,這條狗今天真他媽的邪乎!」什長恨恨地罵。

他張弓搭箭,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青頭把頭擰了過來。他的手猛地一抖,因為他覺得青頭是在盯著他看,而那雙狗眼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而後所有的狼也一齊回過頭來,它們的眼睛瑩瑩地在黑夜裡發亮,可是看著就像人的眼睛!

楚衛大帳。

息衍喝乾了最後一口茶,饒有興趣地看著白毅。這是白毅的軍帳,整個楚衛軍團乃至聯軍都被這座大帳里傳出的軍令調動,不過此時大帳里空蕩蕩的,只有白毅和息衍兩個人。白毅在燭光下擺弄著什麼,息衍手中拋玩著溫熱的茶杯。

「你在幹什麼?」息衍問。

「這種秋蓮子皮厚,不把尖端磨薄些不便發芽。」白毅對他亮出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銅盤蓮子。

息衍笑:「你這個法子是從我那裡學的,不過你粗手笨腳,要說蒔花,這一輩子成就有限。秋蓮子未必總要這樣磨,你用小刀輕輕劃一道,控制深淺,也可以幫它發芽。」

「蒔花是天分,也看用不用心。你有十二分的才華,可是只有八分的耐心,出來也只有八分的成就。」白毅也不抬頭,「我只有八分的才華,但是我有十二分的耐心,未必就沒有你種得好。」

「這是罵我,」息衍也不以為意,還是笑,「你許了離公七日破城,今天已經三天過去了。你最近一不調動軍馬,二不找諸位將軍議事,諸國營寨里對你的冷漠頗有議論,最不滿的,怕是程奎了。我想你已經有攻城的方略了吧?」

「不錯。」

「既然有方略,何不說出來聽聽?」

白毅停下手中的活兒,微微搖頭:「行軍不是唱戲,不是說書,能不說則不說。等我發動的那一日,你自然知道。」

「算你狠,我不逼你。不過,」息衍斜眼瞥著他,「破不了怎麼辦?」

白毅搖頭,淡淡地道:「不會破不了。我領軍迄今十六年,我的將旗所在,士兵無不冒死衝鋒。因為迄今為止我對他們的許諾和我定的戰略,沒有不能實現的,一次都沒有。」

「別人說這個,是自負,你說這個,是名將的威嚴。我們兩個相識那麼多年,我最不及你的就是我沒有你的威儀,可你最大的缺點也就是這個將帥之威,把你弄得人味淡了許多。」

「你最大的優點就是滑頭,最大的缺點也還是滑頭。」白毅轉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息衍。

息衍聳了聳肩:「你對我的評價,還是我們兩個都不名分文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其實,費安提議屍毒之術,不失為一個良策,用心雖然是卑下了一些,不過比起自己的屬下橫屍幾萬總是好了許多,你不該是這種小節上看不開的人。」

「你知道我為什麼吹了六夜的簫么?」白毅問。

「說來聽聽?」

「我吹了六個晚上的簫,藉機也觀望城頭離軍士兵的動靜。他們有的會聽我吹簫,但是絕不離開自己值守的位置,也沒有絲毫慌亂,真是一支可怕的軍隊。」白毅嘆了一口氣,「嬴無翳治軍如此嚴謹,部屬又忠勇尚武,屍毒之法不會奏效。屍毒投進城裡,只有敵人勢弱,不敢出城決戰才有用。以嬴無翳的膽略,我敢用屍毒的辦法,他就敢大開城門,硬對硬一仗見輸贏。那樣也算用計?」

「而且,」白毅緩緩地搖頭,聲音低沉,「我確實就是那種小節上看不開的人!」

「我和你齊名,也有名將之稱,爵位功勛也都相當,怎麼一到了你面前,總是你威風凌世,我倒像猥瑣起來了,」息衍笑笑,遞上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花籽,下唐百里霜紅就是這一種,我知道你喜歡和我比種花,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臨行時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掂了掂紙包,搖頭:「多謝你。」

「居然也說謝?顯得太過生疏了吧。在天啟的時候你掏盡我口袋裡的錢去買那匹白馬,弄得我連房租都交不出來,生生在酒肆的硬板上睡了一個多月,如今送你包花籽你也謝?」息衍皺了皺眉。

「不比當年了,你我各為其主,私下相見還是越少越好。」白毅漠然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多少年故人,猜到你會這麼說,真的親耳聽到,卻還是覺得難過。」息衍裝了一鍋煙草含在嘴邊,搖了搖頭,轉身而去。

他走到帳門,一名楚衛親兵急匆匆地衝進來跪下:「大將軍,營里出事了!」

「什麼事?慢慢說。」白毅停下手裡的活兒。

「輜重營養的狗咬死了十個人!」

「狗咬死了人?十個?」白毅吃了一驚,「怎麼會有這種事?」

白毅知道軍中所用的細犬,並非什麼兇猛的動物。而且這些細犬的命都不太好,三天兩頭的被軍士偷了宰來吃。白毅也知道自己部下那些軍士何等粗悍,每一個都久經磨鍊,不是什麼良善溫柔的人,如今居然一次有十個人被狗咬死,是營中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傳來的消息是說一條細犬和野狼一起咬死了值守的軍士,被一個回營的斥候發現的,他到的時候軍士們已經被咬得面目模糊了!」

「和野狼一起?」白毅沉吟了一會兒,忽地起身,「走!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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