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陣 四

兩千輕騎簇擁著息衍和呂歸塵衝上一處高地,俯瞰平原,面前一片開闊。

呂歸塵指著遠處:「將軍!那是他!」

黃綠斑駁的草原上,黑馬踏著滾滾煙塵疾速賓士,身後緊跟著數十騎黑甲騎兵。黑馬上的人一身下唐軍制式鱗甲,馬鞍上以重槍押著一名俘虜。雷膽們雖然還在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經急追上來,如果不是因為放馬狂奔中不易取准,黑馬早已中箭。

「是姬野。」息轅目光銳利,已經看清楚了。

息衍不答,緊皺著眉。

姬野已經看見了遠處高地上一面墨旗飄動,他知道救兵只在兩里之外,心裡微微放鬆,幾乎要癱軟下去。他一騎戰馬載著兩人,還要閃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線,他的黑馬是馬廄里精選出來的,但是也已經筋疲力盡。他以槍桿敲擊馬臀,迫使這匹幾近崩潰的駿馬繼續賓士。如果再沒有救援,他和戰馬都只是向著死路狂奔而已。

黑馬狂嘶一聲,踏上草坡。此時姬野一騎和息衍的大隊立在遙遙相望的兩處高地上,相隔只是一片數百步寬的低洼,姬野已經可以看清呂歸塵的臉。可是他忽然死死地拉住了戰馬!那匹黑馬雙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鳴幾聲,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姬野沉默了一刻,緊抿著唇,將公主推在地上,長槍指住她的後頸。

追趕而來的雷膽們駐馬在數十步外張弓戒備,姬野低頭看著下面的低洼處。浩浩然數千騎赤紅色的騎兵排成長達數里的龐大戰線,隨著戰馬的騷動、騎兵的動作,彷彿一股紅色的海潮被束縛在這片窪地中起伏洶湧。上千騎射手彎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面赤紅色的大旗迎風揚起,雷烈之花光芒隱現。

姬野明白了,他衝進了獅子的窩。

他遭遇了雷騎的本隊,徹底陷入一片赤紅色的草原,這裡每一片草葉都是騎兵的馬刀和騎槍。這是一片殺人的草原。那股被他壓制著的絕望悄悄浮起,面對著五千人浩大的隊伍,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謝玄策馬趕到,佩劍出鞘指向姬野,聲音平靜:「這一局你還是賭輸了。最後一個機會,你放下公主,我放你逃生。」

姬野搖頭:「不放我,我就殺她。我剛才說的,現在也還算數!」

謝玄也搖頭。

這次姬野的話不會再有效果,他所面對的是五千人的大隊,而非數十騎的雷膽營。龐大的軍隊,就像一個帶著雄沛大力運轉的精密機括,一根試圖阻擋它的鐵釘只會被碾碎為粉末。即使謝玄想要下令大隊挪開,也不是他的威信可以做到的。

赤甲雷騎們依舊如鐵牆一樣阻擋著姬野的去路,雙方一言不發地對峙著。

「真的以為自己能逃走?」彷彿金鐵低鳴的聲音隨風而來。

姬野大驚回頭。離軍的赤潮忽然裂開,彷彿畏懼什麼而自然地分開。火銅鎧甲的武士提著斬馬刀,從遠處緩緩地逼近。風拉開他的褐發火氅,武士彷彿頭頂天空。雷膽們一齊翻身下馬,半跪在馬前。一種難以抗拒的威嚴隨風一起到來。

威武王。

「謝玄,」嬴無翳第一句話竟是說給自己麾下愛將,「上得山多終遇虎,想不到你也有馬失前蹄的一天。」

「王爺恕罪。」謝玄單膝下跪。

「不必自責,也許非你輕敵,而是我們的敵人,太出人意表。」嬴無翳扭頭看著姬野。

嬴無翳的目光冰冷,和姬野相對的時候,彷彿是兩道刀鋒猛地擦過。姬野渾身一顫:「你是嬴無翳?」

「放肆!」張博跟在嬴無翳馬後,放聲大吼。

「我是嬴無翳,你剛才在陣前不是見了我么?你還一箭傷了我的女兒,我記得你。」嬴無翳揮手制止了張博,冷冷地笑了,「你我分屬不同的陣營,本來就是敵人,你稱呼我的名字,不算無禮。」

「要救你女兒,就放開陣勢!」姬野大吼。

「兵家武士,怎麼說出強盜一樣的話來?」嬴無翳淡淡而笑,「這和你帶著幾十名騎兵偷入我雷騎軍大陣的膽量,可不相稱。」

他似乎饒有興緻地上下打量著姬野,最後目光緩緩地凝聚在姬野手中的長槍上。那支蒙著鮮血的戰槍帶著濃郁的殺氣,血滴緩緩從烏金色的槍鋒上墜落。看到這支槍的時候,嬴無翳的瞳孔一亮,彷彿映著一道刀光似的。他握著馬韁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炭火馬焦躁地嘶鳴起來。

姬野並不知道對面獅子的心中捲起一場何等猛烈的暴風。二十年前的往事重新浮上嬴無翳的心頭,那一幕如在眼前,白須白髮的武士持劍躍空而起,彷彿武神天降。那一瞬間,嬴無翳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原來是虎牙槍,」嬴無翳低聲道,「天驅的傳承啊,你們是星星之火,卻不會熄滅。」

姬野愣了一下。他隱約知道幾十年前對天驅的那場屠戮,他的先輩們死在諸侯的圍剿之下,那場屠殺的殘酷,乃至於數十年來,再也無人敢在公開的場合提起「天驅」這兩個字,更無人知道這個組織的流傳。而身為國公的嬴無翳卻只需看一眼,看看他的槍,就清楚知道了他的身份。

嬴無翳淡淡地揮手,他身後數百名騎射手一齊發箭,姬野橫臂遮擋在自己面前。箭雨過後,姬野周圍的草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圍成一個巨大的箭圈,只剩姬野押著公主孤零零地立在當中。姬野環顧四周,滿身冷汗,剛才的一瞬間,他忍不住要直刺下去。

「不愧是天驅。」嬴無翳點了點頭,面無表情。

「公爺,饒他一條性命!」息衍放聲大喝。

「饒他?」嬴無翳大笑,「息將軍,我的女兒在他手中,你不要他饒我女兒一命,卻要我饒他?」

「以命換命,在下相信公爺絕非出言無信的人。」

「他一條命要換我女兒的命?他的命有那麼貴重?」嬴無翳笑得更加大聲,「久聞息衍如狐,難道會做這樣虧本的交易?或者因為你這個學生其實是……」

「息衍!」嬴無翳忽然收起笑容,目光陰冷,放聲大吼,「鷹旗七百年榮耀,你們自稱不死,難道就是這種貪生怕死的不死么?」

他的吼聲發聵振聾,有如轟轟然一陣疾雷在草原上馳過。息衍臉色微微發白,苦棘的戟鋒點在地上,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呂歸塵心中一顫:「將軍。」

「嬴無翳,是要殺他。」息衍低聲道。

呂歸塵心裡一空,胸口的血彷彿瞬間都流走了。

嬴無翳揚手。上千雷騎射手掉轉箭頭指向了息衍的所部,下唐軍驚慌之下紛紛抽弓搭箭,下馬半跪在地上。雙方弓弩手力量相當,下唐軍下馬半跪,不易受箭,還要略佔優勢。可是雷騎們的硬弓彷彿托在鐵臂之中,下唐軍的弓卻像是要被風吹落似的,不住地搖晃。

「半引弓。」息衍傳令,搖頭,「兵如羊,就是將如龍,也不能是虎狼之軍。」

「息衍,你越不過這些箭,這裡的事情便與你無關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和這個孩子吧。」嬴無翳回頭看了息衍一眼。

「年輕人,你的路,終要你自己走。」他轉回來面對姬野,「你的老師總不能保你一世。我現在給你兩條路,一是現在就殺掉我女兒,然後你不過就是一死,二是你接下我一刀,你可以帶著她回去。我看得出你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嬴無翳幼年在九原城裡,也是一個放浪亡命的人。但是我們這種人,也並非沒有好處,嬴無翳一生,言出必行,你信不信我?」

姬野的目光落到嬴無翳足長九尺的巨刀上,緊抿著嘴唇沒有回答。

嬴無翳冷笑一聲,斬馬刀遙指姬野,忽然怒喝:「你仗恃勇氣,膽敢奔襲後軍劫我的女兒,難道沒有勇氣接她父親的刀么?」

嬴無翳一聲獅吼,遠在數百步之外的下唐軍都心驚膽戰。姬野覺得耳邊一震,而後是一片空白。他直視嬴無翳,東陸霸主正凜然生威地看他,威臨四野。

姬野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強悍和沉重的帝王威嚴,自他的頭頂沉沉地壓下。息衍的話忽然浮起在他耳邊:「這個亂世,跟殺了威武王嬴無翳比起來,什麼都算不得功業!」

他覺得自己的頭頂開了天窗,光芒透入!原來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竟是如此的愚蠢,有如一隻亂鳴的夏蟬,卻永遠不知冬雪的蕭然。那一吼中,他撞破了一層天幕,忽然看見了掌握天下的人,這才是他的敵人!

「一言為定!」

「很好,」嬴無翳緩緩綻開笑容,「不怕死么?」

「我敢來,就知道自己未必能活著回去。」

「哦?」嬴無翳眉峰一挑,「你,幾歲了?」

「十七。」

「如果代代都有你這樣的年輕人,那麼天驅也許真的不死。」嬴無翳沉吟片刻,讚歎一聲。

「阿玉兒,」嬴無翳轉向自己的女兒,「他接下我這一刀前,我令你守在他身邊不得離開。你是我的女兒,不能敗壞我們嬴氏的家風。」

離國公主用力點頭,冷冷地看了姬野一眼,就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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