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陣 三

姬野往自己掌心裡吐了一點口水,他覺得掌心裡熱得發燙,像是握著一塊紅炭。掌心濕潤了,再握住失而復得的虎牙,心裡便更多一些信心。

他正蹲伏在初秋的長草里,牽著他的戰馬,這個從野馬里馴化的傢伙是他從馬廄里挑出來的烈性子,像是對於廝殺和戰場有著與生俱來的準備,它緊張地豎著耳朵,可是並不出聲,一雙巨大的眼睛警惕地左右觀望。姬野身後的草叢裡還伏著四十九個人,四十九匹戰馬,這是這個先鋒將佐手下的所有人馬,連人帶馬,姬野算是一個百夫長。

「頭兒,他們人多!」一名軍士膝行過來,壓低了聲音說,他的臉色蒼白,神色緊張。

姬野一腳踢在他的腿彎里:「多什麼?他們的人馬和我們差不多!」

「他們是雷騎!」

又是一腳:「雷騎就雷騎!你怕啊?」

姬野狠狠地盯著那個軍士,軍士膽怯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肯定是個有身份的人物,抓住他是一件絕大的功勞。」姬野撫摸著槍柄,「勝向險中求,沒有聽過么?現在上了戰場,再說什麼怕不怕都晚了,你不怕,敵人殺你!你怕,敵人還是殺你!不想榮榮耀耀地回國么?」

「想是想的……可是……是雷騎啊,」軍士的嘴唇哆嗦著,「而且就算軍功,都是上面的,分到頭兒你就沒多少了,哪裡還有我們這些小卒子的份?」

「有我的,就有大家的!」姬野冷冷地說,「我不算什麼頭兒,我也就是個小卒子。」

「頭兒你說的,你是息將軍的高足,將來怎麼都有人保著,在大柳營里是這個。」軍士豎起大拇指,他又豎起小拇指來,「我們這樣的,死在陣上也沒人可惜,就算活著回去,不過是這個。國主賞個羊腿吃,賞幾個金銖花,就要謝天謝地了。」

姬野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子:「廢物!你要怕你自己回去好了!我自己去!你聽過白胤沒有?」

「別抓,別抓,頭兒你手上勁大。」軍士掙扎,「白胤怎麼沒聽說過,開國大帝唄。街坊里說書的整天說的就是他,沒完沒了的。」

「白胤是什麼出身?還不是個當兵的?跟我們一樣!白胤能做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做?」姬野惡狠狠的,「現在衝下去,抓了那個穿黑甲的,就是一件奇功。回去我跟將軍說,上表給國主,我們五十個人的名字,一個不落下。我說過的,我得賞,大家也得賞,我餓肚子,大家也別想吃飽。我姬野說的話,都算數。你怕你回去好了,算我不認識你!」

「頭兒你這是何苦?我們悄悄地回去,也沒有人說咱們的不是,你今天一箭救了息將軍,已經是大功了。」軍士苦著臉。

姬野不再看他,他的目光從草間射出去,看著下方:「我要的是我即便死在陣上,也有人記得我的名字!你剛才說的,我們死在陣上也沒人可惜,你就想這麼過下去么?」

軍士答不上來,沉默著往後縮了回去。

一會兒他又蹲著竄了回來:「那頭兒,我們干吧!」

「不怕了?」姬野瞟了他一眼。

「兄弟們不撤,我哪能撤?我們是頭兒你手下的人,雖說分到你手下沒幾天。」軍士訕訕笑著,他的手在抖,看得出他心裡的緊張。

姬野看著他。

「我覺得跟著頭兒挺有面子,這場功勞要是有也算我一個。」軍士補充道。

姬野依舊看著他,沒有說話,他的掌心更熱了,緊緊攥著那桿槍。

草坡下。

這裡已經是離軍陣後,距離兩軍相接的地方超過五里,遠處戰場的廝殺聲傳到這裡不過是隱隱的喧囂。草原一片開闊,秋風長草漫漫,這裡僅有幾十騎圍繞著一匹白馬。那匹白得耀眼的駿馬上,端坐著方才跟隨嬴無翳的黑甲武士,他摔傷的手腕上纏著生絲的帕子,正與一名統領裝束的雷騎並立,眺望著遠方煙塵滾滾的沙場。

嬴無翳治軍重在氣魄,一擊必殺,絕不給敵人留喘息一口的機會。所以雷騎軍一旦衝鋒,經常是傾巢出動,陣後所剩的只有這數十名雷騎,但是這些精騎披掛籠罩全身的黑甲,一色的火紅色戰馬,戰刀和彎弓的制式都與普通離軍騎兵不同。

周圍一片寧靜,但是雷騎們陰冷的眼神還是在周圍遊走,有如狩獵的鷹一般犀利。

「高巍,有什麼動靜么?」領軍的都統轉向手下副將。

那名副將正凝神聽著周圍的動靜,臉上滿是警覺的神色。但是四周放眼望去,一馬平川,一直可以看到十里開外,除了遠處兩軍交接,並無其他敵人逼近的跡象。都統慢慢轉動目光,猛然回首,注意到自己避風的草坡。襯著蒼白的天幕,似乎有一點烏金色在那裡一閃而滅。

「敵人!」都統大喝。

彷彿是回應他的呼聲,草坡後一匹雄健的黑馬龍一般騰起,在空中夭矯!馬嘶聲拉開了戰局的序幕,那匹黑馬四蹄落地,數十騎跟上了它,一場居高臨下的衝鋒被瞬間發動!這些下唐軍人高舉著騎槍嘶聲大吼,地勢加劇了馬速,給了他們極大的信心,區區幾十人衝下的勢頭也如雷騎衝鋒一般,攜著排山倒海的力量,連久經沙場的雷騎也為之震駭。

在前軍衝鋒的時候被陣後突襲,在雷騎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事,雷騎們已經習慣了敵人驚恐地聚集在陣前高舉槍桿和盾牌去抗拒他們的赤潮,而不是還能有膽量打開陣後的戰場。

「鎮靜!」都統佩劍出鞘,「弓箭!」

唐軍輕騎距離這些雷騎只剩數十丈了。隨著都統下令,數十名雷騎整齊地抽出角弓,搭箭上弦。數十枝羽箭指向衝下山坡的唐軍,雷騎們面無表情,控弦不發,都統緩緩舉起了馬鞭。

「殺!殺!殺!殺啊!」下唐軍的軍士們吼叫著。

已經無人可以退縮回去,即使面對弓箭,即使是帶著商人般敏銳和怯懦的南淮人,此時也一樣有赴死的膽量。而且,他們的領隊就沖在最前面,是那桿烏金色的長槍,還有那個打翻了大柳營里幾乎所有年輕將官的少年,給這幫第一次真刀實劍拼殺的小卒子們以信心衝下去。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

已經可以聞見對方戰馬的腥騷氣味,統領猛地揮下馬鞭。

箭雨離弦,領先的幾匹下唐軍戰馬同時被數支羽箭刺進心口,慘嚎著高跳起來,把騎兵摔下馬。更多的箭則是從下唐軍的嘴裡和雙眼中穿過,直透後腦。雷騎發箭之後立刻收弓,整齊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刀,沒有絲毫混亂的跡象,而是像生鐵鑄成一般立馬原地,等著下唐軍騎兵自己衝上刀口。

想要抓取這個機會,這一隊小小的下唐軍太天真了。這支數十人的雷騎,是嬴無翳的隨身精銳「雷膽營」。能成為雷膽,這些人無一不是久經戰陣殺人無數的好手。嬴無翳身先士卒屢屢衝鋒陷陣,卻又平安歸來,都是因為這一營雷膽的護衛,敢向他們挑釁,幾近於自刎。

當先的雷膽策動戰馬,堪堪擦著下唐軍的戰馬馳過。下唐軍的騎槍擦著雷膽們的鯪甲走空,而過馬的瞬間,刀光一頓,幾顆頭顱被血泉衝上半空,坐在馬鞍上的下唐軍只剩下無頭的屍體。能在箭雨中倖存下來的下唐軍如今僅剩下一匹黑馬,在戰友的血幕中直衝過來,不顧一切地殺向數十名精悍的雷膽。

雷膽中爆發了一陣無情的冷笑,都統也並不壓制,這些殺人如麻的武士本來就比普通騎兵更多一份倨傲,這支下唐軍膽敢挑釁他們掌中的馬刀,落到這個下場只是咎由自取。

高巍尖利地怪叫了一聲,策馬而出,猛地擲出了手中的長刀。雷膽們的馬刀以鐵鏈連在腰間的皮帶上,擲出之後,還可以收回。高巍就是要以擲刀之術取最後一個敵人的腦袋,長刀劈破空氣,劇烈地旋轉著攻向了對手的脖子。

刀光凄然空旋。

都統轉過頭去並不再看,他對人頭落地這種事情,已經看得太多了。

而他忽然覺得後頸一熱。他伸手摸去,竟然粘粘的一片鮮血。難道副將一刀斷頭,鮮血竟可以濺得那麼遠?都統全身猛地一震,若不是那名下唐軍士的鮮血濺出了十丈之遠,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

都統驟然回頭,看見副將的頭顱在脖子上忽然歪了,而後直墜下去。一道血紅的人影鞭策戰馬騰空躍起,那是僅剩的一名下唐軍,他盔甲上儘是同伴的鮮血,手中是一桿沉重的戰槍。他掠過副將屍身的時候,長槍橫掃,將這名身經百戰的武士掃下馬背。黑馬對著屍身毫不留情地踏了下去,腥濃的血再次從無頭的脖腔中噴湧出來。

所有雷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副將擲出馬刀的時候,那名下唐武士以戰槍橫封,將馬刀攻勢隔斷。而後他劈空奪過長刀反拋回去,副將眼睜睜看著同樣的招數對著自己返回,直到馬刀帶著他的頭顱橫飛出去,血一直濺上了統領的脖子。

「保護……」都統喊到這裡,戰槍距離他的喉嚨不過兩尺。

這個血淋淋有如惡鬼的下唐武士逼近到他面前,他才驚訝地發現那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有一對黑得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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