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亂世之獅 五

下唐國,南淮城中。

八月初三,已是初秋時節。秋風漸起,街市兩側的草木上已泛起蒼蒼的秋色。更夫一聲聲梆子傳來,倍添秋愁。

拓跋將軍府,簡樸的中堂上,主客雙方遙遙對坐,並不說話。煙草燃燒的青煙裊裊騰起,一身黑袍的客人抽著煙,目光卻逗留在院中的槿樹上。

「離國赤旅雷騎,乃是天下的雄兵,息將軍已經準備好了?」主人打破沉默。

「國主賜下金符鐵馬印,傳令出征。一國之主,出言如山,事到如今已難挽回,息某隻希望不負國主的託付,得勝歸來。」

「息將軍有皇室的封號,又是國主的股肱重臣,國主下詔討伐嬴無翳,是軍國大事,就算不和我說,難道不曾和息將軍商議?」

「劍印和詔書由朱匣火漆封緘,宮中內侍直送舍下,我連國主的面都不曾見。」

堂中沉默良久,客人緩緩吐出一口青煙。

「難道出征這件事是國主自己下的決心?」主人抬起褐色的眼睛,直視來客。

「這不是臣子該問的問題。既然出仕於諸侯,就只有奉詔討逆。拓跋將軍應該明白我的處境,國主直接派人送兵符給我,而不給我見面的機會,是暗示我不必多說。」客人淡淡地回應。

主人沉思良久,點了點頭:「明白!兩萬人馬,拓跋在明日調撥完畢,糧秣車仗也是息將軍所要的數目。若沒有其他事,請恕拓跋要送客了。」

「明日就可以齊備?」

「不妨直言,一個月前拓拔已經得到國主的指示,說要整頓軍馬和糧食,要隨時可以出發。」

「很好!」客人一扣桌面,起身出門。

直到他已經踏出中堂,站在一輪將滿的明月之下,又聽見背後傳來主人低低的聲音:「嬴無翳這次離開帝都,極為突然,可為什麼這件事國主好像預先已有準備呢?以你我二人在軍旅多年的經驗,尚不能說覺察到嬴無翳的動向,可國主卻知道了。誰告訴國主的?難道有人密謀了這件事?」

「不能確認的事情,不必多說,對於這次勤王的內情,我和拓跋將軍一樣,一無所知。」客人徑直出門去了。

主人獨自端坐在堂中,看著客人留下的一盞清茶。滿滿的杯盞,客人一口也未飲。

下唐國中人盡皆知,武殿都指揮息衍和上將軍拓跋山月不合,拓跋將軍府和息衍的賜宅「有風塘」相隔兩街之遙,可是一對名將老死不相往來。今夜息衍忽然單身到訪,拓跋山月驚訝不安,安排在中堂見客,卻對息衍的來意不明。不過息衍離去前一句低語,讓拓跋山月隱隱知道了對方的擔心。看來局面微妙的時候,這兩個對手也並非沒有一致的利益。

但是拓跋將軍府的茶,息衍還是一口未飲。

長久以來,拓跋山月總有一種感覺,他和這個行事為人波瀾不驚的對手間,是被一種強烈的仇恨隔開的。息衍那雙常含笑意的眼睛和拓拔山月相對的時候,就忽然地變了。

變得不像息衍自己。

息衍一步踏出將軍府,門側的陰影中立刻閃出了戎裝矯健的影子。年輕人用鋒利的眼神環顧四周,急匆匆貼近息衍耳邊:「叔父,如何?」

「什麼如何?」息衍責怪地看了侄兒一眼,「無事,你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麼?」

息轅微微鬆了一口氣。息衍和拓跋山月,兩位名將在下唐共事十二年,竟沒有一次單獨見面,而外人都以這兩人為政敵。雖然息轅也不明白兩人到底有什麼隔閡,但是他是息衍的侄兒,不加思索地就把拓跋山月當作了敵人。他察言觀色,又覺得拓跋山月陰冷少語,恐怕是心機很深的人。所以今夜息衍忽然說要獨自拜訪拓跋山月,息轅心裡擔心,如臨大敵,不但自己全身武裝潛身在府外觀察,而且秘密傳令鬼蝠營精悍斥候二十五人,攜帶硬弓躲在一條街以外等待號令。但凡有一點異動,他對空放出飛火,就要殺進拓跋將軍府救駕。不過此時息衍連根頭髮也不少,息轅也不會貿然將全部人馬亮出來給叔父看,便當是沒有了。

「殺人,上將以謀,中將以策,下將以戰。」

這是息衍常掛在嘴邊的話。身藏兵刃形跡鬼祟,似乎連下將的行徑都不如,若是說出來,少不得受叔父的訓斥,息轅也有自知之明。不過他覺得叔叔和拓跋都算是上將,可是兩人交惡那麼多年,也沒用謀略決出什麼高下來,仔細想想,似乎這兩個人也不彼此攻擊,只是刻意地互相閃避而已。

將軍府外是寬闊平整的大道,橫貫南北,直通宮禁。此時夜深人靜,行人已經絕跡,只有鴻臚寺一駕掛著紅燈的馬車緩緩走過。月光灑在被行人鞋底磨光的青石路面上,別有一番清冷。明月掛在高塔的檐下,垂柳拂過馬車的頂篷。

息衍牽著馬韁,忽然對侄兒道:「我們走回去吧。」

息轅尚未回答,息衍已經放開緩步,背著手踱上了步道。叔侄兩人不言不語,走在霽月清風之中,息轅看著叔父一襲寬袍的背影,覺得今夜息衍的神情淡淡的有些蕭索。

走了許久,息衍忽問:「你是不是覺得拓跋山月會跟我動武?」

「防人之心不可無。」息轅強撐著嘴硬。

「瞎扯!」息衍漫不經心地罵了一句。

再走了幾步,息轅壯著膽子問道:「叔父,您和拓跋將軍……有仇?我看那人……也就是陰沉了一點,很不近人情的樣子,要說也沒有什麼很不善的地方。」

息衍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笑容又慢慢褪去。他放眼看向遠處清江池的水面,默然良久:「息轅,你上過陣沒有?」

「沒有。」息轅搖頭。他看得出息衍是在出神,他自幼就跟隨叔父,還沒有親臨戰場,這些事情沒有人比息衍更清楚,本不必有此一問的。

「國主一封詔書,身為武士,就要上陣殺人,」息衍看著侄兒,「你說,是對?是錯?」

息轅愣了許久,搖了搖頭,覺得不對,又點了點頭。他本意是自己不知道,可是擔心被息衍誤解,於是又搖又點,一番搖頭晃腦。他言辭鈍拙,一點也不像叔父,所以經常如此尷尬。

息衍看著,搖頭而笑:「上陣殺人,過馬一刀,你還不知道對手的名字,人就已經死了。你是盡忠盡責,可是那人的親人,卻會恨你一世。」

「那,是錯了?」

「若是錯,」息衍悠悠道,「那從我教你劍術的那天開始,我們都已經錯了……」

息轅腦子裡忽地一亮:「難道是叔叔的父兄從軍,跟拓跋將軍對陣,被傷了?」

「又瞎扯!」息衍瞪了他一眼,「我父親是你爺爺,我兄長是你父親,你爺爺父親如何過世的,你自己不知道么?」

「哦。」息轅抓了抓腦袋,沒話說了。他和息衍雖然是叔侄,可是從小他就沒有見過息衍,這個叔叔對他而言就像一個傳說,直到息衍有一日忽然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相信這個傳聞中的叔叔真的存在。要說息衍的父兄是誰,他還真的不容易聯想到自己的家人上去。

一陣疾烈的馬蹄聲撕破寂靜,似乎是幾匹快馬互相追逐,從後面急速地逼近。如此深夜,還有人敢在都城的大街上放馬賓士,息轅猛地警覺起來,一按腰間的重劍,閃身靠在馬後。息衍所傳的劍術長於步戰,息轅劍術也頗精深,來的若是敵人,只要躲在馬後閃過突刺,息轅自信可以獨對三名以上的騎兵。

息衍卻依舊背著手,只是調轉目光,看向快馬馳來的方向。那乘鴻臚寺的車馬本來正跟在他們叔侄背後漫步,此時卻忽然有五匹健馬出現在車後。借著月光,馬背上的騎士們手中握著長達八尺的長桿,其中四騎一起抖動長桿,攻向那個騎黑馬的人。四騎的配合極其巧妙,散開在黑馬的四角。四根長桿有的攢刺,有的平揮,帶起低沉的風聲,封鎖了對手周身所有的空間。

而黑馬背上的武士,竟然是空手。

他猛地翻身仰在馬鞍上,閃過兩根長桿,隨後刺到的一根長桿從他後腰擦過,另一根已經刺到心口,卻被他一把攥住。長桿揮來,帶著沉雄的呼嘯,末端的勁道巨大,他竟然一把就可以抓住,對方急切間無法掙脫。隨著他手腕一抖,一股震勁沿著長桿反擊回去,手握長桿的武士幾乎鬆手。

持桿的武士猛地振作精神,一聲大吼,雙臂鼓勁挑起。他膂力驚人,黑馬上的武士竟然抓著長桿被他挑離了馬背。剩下的三人歡呼著將長桿劈風砸下,擊向黑馬武士的背後。這時黑馬武士騰在半空中,已經身在絕境。但是隨著他從長桿上騰出右手拔出腰間一抹青光,一記平揮,三支韌木長桿都被他斬斷一尺。三支長桿走空,他已經落在鴻臚寺的馬車頂篷上。

「好!」息衍擊掌,喝一聲采。

在半空中能運用這樣一招橫斬,黑馬武士的靈活和柔韌絕非常人,而更難得的是身在半空,毫不畏懼的那股冷靜。息衍背著手彷彿看戲,卻不曾注意旁邊侄兒的臉色慘白,彷彿看到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

黑馬武士在馬車頂篷上落穩的瞬間,卻正是對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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