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亂世之獅 三

南淮郊外,夜空下山形有如蛇行。

星空晴朗,照著山谷間一片平坦的空地。如果從周圍的山峰上看下去,這片谷地如同一口深鍋。

小小的影子在月光下努力地搬動著石頭,他搬的是一塊巨大的火紅色石頭,搬幾步便要停下來喘息一下。谷地的中央散布著各種各樣的石頭,石頭壓在銀粉畫成的巨大圖案上,只有半空中的人才能把那個巨大的圖形看完整。

白衣高瘦的老人站在遠處,一聲不吭地看著那個小個子忙碌。

小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既然賴著不肯走,難道不知道幫幫手?旁觀一個小個子的朋友氣喘吁吁地搬石頭,這是一個高貴的羽人應該做的事么?」

「你並沒有要求我幫你。」老人說,「我本以為一個河絡把獨立完成他的作品看作一種至高的榮譽。」

「我是一個來到人類中間、被利益熏黑了心、已經背棄真神道路的河絡。」小個子說,「所以,我要人幫忙!」

「好吧。」老人聳了聳肩。

於是兩個人一起奮力搬動一塊又一塊的石頭,河絡不時地高聲發令,老人按照他的指點,把一塊又一塊石頭挪動到銀線相交的某個位置上。

「喂,大鳥!那塊青色的石頭偏離中心了,我說了你要精確地移動它們!」河絡再一次大聲地發號施令。

「說過了不要叫我大鳥!」

「好吧,偉大的天武者古莫·斯達克殿下,請把那塊青色的石頭向著密羅的方向移動七尺!」河絡大聲說。

翼天瞻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繼續受這個小個子的差遣。

這個龐大的陣術耗費了他們很長的時間,最後坐在一起休息的時候,翼天瞻也微微有些喘息。他是個武士,在羽人中是少有的強有力的人,不過他一生中似乎沒有想到過高貴如他也要做這種搬石頭的苦工,而且被這個河絡指摘嘲笑他的笨拙。

「我在想為什麼一個河絡的陣術需要用那麼多大石頭,我一直以為你們的東西都應該小而精緻。」翼天瞻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微汗。

「那麼閉嘴,你覺得一個身材只有四尺的河絡做這件事容易么?除非迫不得已,我們也不會用這樣的陣術,」河絡嘆了一口氣,靠在翼天瞻背後休息,「我沒有輝燁之穴的聖日天火,只能使用石中火的力量。但是這不是完整的星焚術,也許會留下一點瑕疵。」

翼天瞻的臉色微微地變了,轉身過去扯住河絡的衣領:「你最好不要開什麼玩笑,我找你來修這件聖物,是因為這件聖物絕對不能有任何損傷!我需要看見完整的麻木爾杜斯戈里亞!」

河絡掰開了他的手,沒好氣地整了整衣領:「好了好了,不要嚇唬你的小個子朋友,能夠再度斬斷麻木爾杜斯戈里亞的武器,也許還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呢……除非又遇上了西切爾根杜拉貢。」

翼天瞻沉默了一會兒:「我給你看斷槍的時候,你就知道西切爾根杜拉貢已經被喚醒了吧?」

「廢話。我還沒有想到世上有第二柄武器可以斬斷猛虎之牙。不過你不說,我還是不好直接問你。」河絡盯著翼天瞻的眼睛,他看似有些滑稽的眼睛此刻凝重如山,「那麼我現在問你,確實是有人喚醒了噬魂龍之劍,是么?」

翼天瞻點頭:「是。」

「是你么?」

翼天瞻搖頭:「不是。」

「謝天謝地,那麼還不至於太糟糕。」河絡如釋重負。

「什麼意思?」翼天瞻皺眉。

「我是說我不能相信你這個老骨頭變成天驅的大宗主。」

翼天瞻苦笑。

「我可以見一見拔出劍的人么?」河絡不再開玩笑,面色凝重。

翼天瞻搖了搖頭:「他拔出了劍,卻未必會是天驅的領袖,歷史上不乏拔劍的人不能繼承天驅的例子。」

「是,拔出這把劍,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事,如果我當時在他的身邊,我會勸阻他的吧。」

「你不願它被拔出來么?」翼天瞻問。

「那是噬魂之龍啊,它也許根本就不該活在世上。它的出現,是血凝成的。那麼你呢?天武者,你希望看見它的蘇醒么?」河絡問。

「不知道,」翼天瞻沉吟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那是聖物,也是魔器,它是一柄劍,兩側都有鋒刃,可能傷到自己。不過最強的武器,總是寧願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被敵人奪走。」

「雖然是一個羽人,可是天武者古莫一直是頭驕傲的獅子啊,獅子是不會把自己的獠牙交給別人的。」河絡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有的時候想,你跟幽長吉才是一種人。」

翼天瞻也沉默了一會兒:「我們準備好了么?那就開始吧。」

他站起身,就著月光看出去,諸色的岩石在巨大的銀色星陣之上,綿延出數百丈去,就像是星辰行經的軌道一樣。而星陣的中央,斷槍斜插在泥土裡,它的木質槍桿已經被抽去,僅剩下虎形的槍刺和鐵芯,被切斷的一截鐵芯平放在一旁的青色岩石上,和一柄烏黑色的鐵鎚並列。

河絡也站了起來,放眼眺望。

「請容我向我們的真神告訴。」他說。

「我以為你背棄真神已經很久了。」翼天瞻說。

「可是我的技藝蒙她的啟示,我的心和靈魂還要蒙她來解救。」河絡跪坐下去,雙手按在膝蓋上,仰望天空,「真神啊,以我的心感恩你賜予大地的靈和火,那力量如煤礦燃燒在大地的深處,紅色的岩漿變成河流。我將奉你的力量與意志前行,高舉火把在我的頭頂。」

他換成了無法理解的河絡語唱訴,他的聲音忽而低沉忽而高亢,令人想起這個種族的小個子們圍繞著篝火舞蹈和擊鼓,火焰里灼燒著他們全新的作品,卻凝聚了太古以來神留下的知識。

「生來是河絡,所以終生是河絡,那是你的血,不要再說什麼背棄的笑話了。」翼天瞻嘆息,他個子太高,需要探下身去才能拍到他朋友的肩膀,「就像我無論流浪到哪裡,我都屬於寧州青色的森林。」

河絡站了起來,他從胸前的兜袋裡拔出了烏黑的鐵鑿,用盡全力鑿在銀色圖案的邊緣。鐵鑿和地面撞擊,火星四射,那些銀粉像是硫磺般爆出了燦爛的火光。火勢沿著銀線的軌跡飛速地前進,被點燃的地方,銀花火樹,噴湧出來的光芒如雨。

整個地面開始燃燒了,熾熱的風從星陣中央向著四周席捲,翼天瞻和河絡都不得不退後以避烈火的鋒芒。岩石地面變得紅熱,滾燙的蒸氣裊裊升騰,那些顏色各異的石塊發出即將迸裂般的鳴響。

翼天瞻聽見有人唱歌了,他往裊裊的蒸氣中看去,看見縹緲無痕的金色影子們,他們手拉著手,圍繞著古老的戰槍歌舞,仰頭向著天空唱訴。而那柄槍上開始有青色的火焰筆直地升起,直指天空,彷彿一柄巨大的青色的劍。

翼天瞻使勁閉上了眼睛再睜開,在火焰的紋路里,那些影子仍是若有若無的,而歌聲像是從幾千幾萬里以外渺渺而來。

「這些是曾被它殺死的人。他們的靈魂碎片蘇醒了,高唱著祭祀兇器的歌。這在河絡中,被看作最悲傷的歌之一。我們在鑄成武器的那一天圍著火堆高唱這首歌,是懺悔自己的罪。」河絡低聲說。

高而清銳的女音拔地而起,彷彿一絲銀線拋入空中。一個朦朧的青色影子從青色的火焰中舒展開來,那是一個女子,她低頭俯視著圍繞著她歌舞的影子們,她的頭髮和身體都在渺渺上升的蒸汽中模糊變幻。她伸出手去,彷彿遙遙地要撫摸他們的頭頂,影子們向著她虔誠地跪下。

「那是什麼?」翼天瞻的聲音微微顫抖。

「是幻境,每個人看到的都不會完全一樣,」河絡壓低了聲音,「不過我想你看到的是鑄造之女,我族歷史上最偉大的阿絡卡之一,她是猛虎之牙里封印的第一個靈魂。」

「她的睫毛上掛著眼淚。」翼天瞻喃喃道。

「是因為悲憫,最偉大的造物和最兇險的武器,都出自她的手。」河絡嘆了口氣,語氣轉而變得憤憤,「這些在河絡的心中也一樣是聖物,都是你們這些蠻橫的天驅非要搶走。」

翼天瞻皺了皺眉:「行了,你已經不是小夥子了,我親愛的馬魯康祖,不要再鬧這種笑話,你自己就是個天驅。」

「是啊是啊!可是那又怎麼樣?我之所以是個天驅,是因為我沒有兄弟姐妹,我母親只能把她的指套傳給我,我是被迫的!」河絡說得無比誠懇。

兩個人對視,忽地都笑了起來。

「喂,大鳥,有件事也許你想知道。」河絡說。

「什麼?」翼天瞻感覺到了朋友話里的鄭重。

「大約八個月前,我故鄉的使團來過南淮一次。他們從我這裡得到了砂鋼的鋼水配方。」

「砂鋼?」翼天瞻雪白的長眉震了一下。

「和珊瑚金、玫瑰濯銀一樣,這是一種極為特殊的金屬,它曾經是我們河絡的聖典《魂印書》中的秘密材料之一。但是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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