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劍 四

楓紅色的輕紗圍著女孩兒的肩膀轉了一圈,瑩白的膚色在紗下隱約浮動。女孩兒一雙月白色的踏鞋在雲石地上輕盈地跳著,肩上的披紗起落如蝴蝶的翅膀。十三四歲還透著稚氣的孩子,卻有了幾分少女的風致。

「好,好,柳瑜兒的膚色最是白凈,就是這個楓紅色襯她!」為她披上輕紗的男孩拍著巴掌圍著女孩兒轉圈,眉梢眼角滿是得意。

「哎喲哎喲,煜主子,這雲影紗宮裡剩下的就這一匹了,前些日子國主想為王妃裁一件罩衣還沒有捨得的料子,怎麼能穿到外面去瞎跑?」婆子拉著男孩的手,惋惜地看著那幅紗。

「能不能少說這掃興的話來?」男孩猛一扭頭,不悅地揮開了婆子的手,「母親年紀大了,怎麼能穿這樣的顏色。留下來還不是壓在箱子里?我給楓念兒選了生青的,給月情兒選了湖藍的,給小蘇選了杏黃的,露水綠給了月眉,現在就缺一幅紅色的好紗,不拿這個,你去找來給我?」

他眼眉間雖然有怒氣,卻還是透著少見的秀氣,像是天生的一塊脂玉。

婆子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男孩又笑了起來,推著柳瑜兒轉身,興沖沖地打量著她周身上下。女孩們都圍著柳瑜兒讚歎不止,鶯聲燕語壓過了殿外的馬蹄聲。

「我也想要這樣楓紅的紗,主子對柳瑜兒偏心了。」最小的小蘇忍不住失望,撅著嘴扯住了男孩的衣袖。

「小蘇別淘氣,小蘇別淘氣,」男孩急忙輕聲軟語地安慰她,輕輕摸著她低垂的眉毛,「這幅杏黃的雖然不如雲影紗,可是也是極細的好紗,最配你這身月白色的裙子和脖子里那串黃晶,若是配了紅紗,反而不像樣子了。不過……」

他圍著小蘇轉了一圈,「要是添上幾分金色,可就完美了。」

他急忙又埋頭在箱子里翻弄,一幅一幅透影的輕紗和瑰麗的絲絹被他拋了起來,散落了滿地,卻始終沒有金的。他從錦繡堆里探出頭來,氣惱地把纏滿脖子的錦紗扯下,跳著腳喊了起來,「怎麼沒有金的?怎麼就沒有金的?」

「主子別著急,別喊傷了嗓子,」婆子趕緊去哄他,「上次不是主子說宮裡要裝粉金色,所以訂了幾萬張粉色的綿紙糊牆,又把所有的金紗都掛在屋頂么。」

她指著頭頂,「現在那些金紗還在那裡掛著呢。」

男孩一抬頭,果然在金絲楠木的椽子間,都裝飾著纖薄的金紗。

「拿梯子來,拿梯子來!」他高興地拍起了巴掌。

女孩兒們七手八腳地抬來了扶梯,婆子想攔又不敢,膽戰心驚地看著男孩高高地爬了上去,使勁去夠椽子間的紗。他個子不高,勉強探直了身子,才勾住了金紗的一角。

「吱呀」,宮門竟在這個時候打開了,把整個扶梯勾倒下來。在女孩兒和婆子們的驚呼中,連著數十尺長的耀眼金紗,男孩重重地摔了下來,落在滿地的錦繡里。

「主子!主子!」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錦繡里忽然鑽出了一個蒙著金紗的腦袋,心懸在半空的婆子這才喘了一口氣。

男孩跌跌撞撞地一撲,抓緊了一個人,緊緊地抱住。

「抓住了抓住了!是不是小蘇?披上給我看看。」男孩抱著懷裡的人又笑又跳。

「嗯?」他又愣了一下,在那人身上摸了摸,「是誰這麼一身呆肉?想必是掃地的婆子,這時候來湊什麼熱鬧?」

他用力把懷裡的人推開,三把兩把扯下了罩住頭臉的金紗,看見了眼前的人,忽地皺了皺眉,「方都尉,你怎麼跑到我的寢宮裡來了?」

禁軍的都尉方山臉色微紅,難得少有地擺出了幾分威嚴,對著嬉鬧的女孩們揮了揮手,令她們下去。男孩剛要生氣,方山已經急急地扯住了他的手,「煜主子,今兒是大事,可不能使性子。」

他轉身讓開了路,指向門邊,「奉國主口諭,北陸金帳國世子呂歸塵殿下,即日起搬入東宮,下榻歸鴻館,與世子百里煜一同飲食作息,教習東陸文字禮儀,以彰兩國兄弟親愛之心。」

他又對門邊的人擺出了笑臉,「這就是我們下唐國的世子百里煜殿下,塵少主,從今而後,兩位少主要多多交流。」

「煜主子?」他微微一愣,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的男孩已經不見了,轉頭去找的時候,才發現他正躲在自己的身後,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腰帶。

「蠻人?」百里煜小心地從方山背後探出腦袋,「蠻人在哪裡?」

「什麼蠻人?」方山壓低了聲音,「這是塵少主,將來的北陸之王呢。國主可是特意吩咐了,煜主子一定要禮敬。」

百里煜終於從一群人中看清了那個白衣的孩子,他是如此的清秀,比百里煜都更多了幾分柔弱,全不像百里煜心中的蠻人。可是那身裝束說明了他來自北陸金帳國,他的頭髮長長,絞成一束簪在頭頂,穿著狐裘的貼身小鎧,外面罩了五色綴邊的白色大袖,胸前配著一尺長的小佩刀。炎熱的夏天,他的右手腕還突兀地配著白色的毛裘護腕。

「這個就是蠻子?」百里煜疑惑地看方山。

蠻族孩子局促地環顧周圍的人,而後把頭低了下去。

「哎哎哎,煜主子使不得!」方山要去阻攔,可是已經晚了。百里煜從那個叫月眉的女孩兒頭上摘下了錦紗紮成的牡丹,照著蠻族孩子的頭砸了過去。錦紗球準確地命中了,砸在孩子的側臉上。整個湄瀾宮裡忽地寂靜了,女孩兒們、婆子們、禁軍們還有方山都呆在那裡,只有百里煜還滿不在乎地沖著蠻族孩子比著鬼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蠻族孩子只是獃獃地看著那個錦紗球在地上滾了滾,而後不知所措地擦了擦自己的臉。

「像個呆鵝一樣哦……」不知道是哪個嬌嫩的聲音小聲說,而後有人輕輕地笑,帶著所有人都跟著笑了起來。東陸人對於蠻族的敬畏之心忽地就退去了,這個獃頭鵝一樣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什麼危險。

方山咬了咬牙,不顧百里煜的掙扎強拖著他來到了蠻族孩子的面前,女孩兒和婆子們也圍了上來看熱鬧。

「煜主子,別鬧了,快和塵少主見禮!」

百里煜像只被抓牢的小貓一樣在方山的手裡扭著,一邊還湊過去使勁抽動著鼻翼,「也沒什麼膻味嘛?居然還有這樣的蠻子……」

女孩兒們也歪著頭看那個孩子,拍著巴掌笑,婆子們稍稍收斂一點,半掩著嘴在一邊議論。

「第一次見這樣的小蠻子,倒是個新鮮人兒。」

「長得倒是跟女孩兒似的,怎麼竟是個蠻子?」

「是啊,這年紀,怕是才十歲出頭吧?」

「長大了興許就剽悍了,現在還是小蠻子嘛。」

「呵,呵,蠻子,蠻子,蠻子蠻子。」怪異的腔調忽然響了起來。原來是金絲架子上那隻紅臘嘴的八哥,宮裡的八哥揉過舌頭,把這個新詞學得惟妙惟肖,眾人愣了一下,又是哄堂大笑。笑聲里,那個蠻子孩子紅了臉,低下頭去。

「蠻子?」呂歸塵默默地在心裡說。

門外的光彷彿刀劍一樣刺了進來。

西配殿。

兩排人對立,一側是拉著呂歸塵的方山,一側是宮內服侍的人眾。

「塵少主,我來介紹一下,這幾位都是東宮裡的主事人,有什麼吩咐,塵少主盡可以問他們,」方山一攤手,指向了顴骨高聳、灰眉低垂的夫子,「這位路方同夫子,是我們下唐有名的飽學先生,國主以重禮聘來教授煜少主的功課。」

「路夫子。」呂歸塵低頭行禮。

「嗯!」路方同對一個蠻人能夠如此知禮覺得詫異,欠身還了禮。

「塵少主的功課,也都拜託路夫子了。」方山對著路方同長揖。

「這位是東宮膳房的主事馬求桐,以後少主在膳食上有什麼要求盡可以找他。」

年老的內監上前一步行禮,退了回去。

「這幾個是書房的洒掃,安排讀書是他們的事情。」

年輕的內監們眼睛骨碌碌地轉著,也是深深地行禮,湊近的時候斜著眼仔細打量了呂歸塵。

「這兩個宮女是世家之後,小蘇和柳瑜兒,世子剛才見過的。她們以前都是服侍煜主子的,都是知書達理的閨秀出身,以後世子有什麼雜事就交給她們料理了。」

呂歸塵也是低頭行禮,忽地看見柳瑜兒眼角掛著淚珠,小蘇也是悶悶地絞著裙帶。剛才在湄瀾宮裡柳瑜兒已經哭過一次了,死死地拉著百里煜的手不放開,百里煜也是大聲地哭喊著,指著方山的鼻子大罵。直到方山出示了百里景洪親筆的手諭,才硬是把這兩個女孩兒派給了呂歸塵。那時候呂歸塵默默地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幕像是生離死別的場面,忽地想起蘇瑪來。他最後一次登上車軾北望,看著蘇瑪站在最高的草坡上,她並沒有哭,只是扣著雙手遙望,紅色的裙衣在風裡翻飛。

「這位是東宮錄書房的主事蘇婕妤,」方山說,「也是東宮裡的老人了。」

他手指的是站在陰影中的一個人。東宮的正殿一面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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