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槍 十六

姬野忽然站住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小臂!

「你幹什麼?」羽然覺得痛了。

「我不知道,」姬野的聲音也帶著驚慌,「有什麼……有什麼不對。」

羽然隨著他的視線看著那柄烏金色的長槍,它在姬野的手中自己詭異地低鳴起來,嗡嗡地震顫著。姬野看著身前身後,這是一條狹窄筆直的巷子,月色隱沒在高牆後的樅樹葉子里,前前後後的都沒有人。

腳下傳來微微的震動,震得心跳得極快。像是野獸般的本能,姬野全然不顧自己的傷痛,急急地拉著羽然往前跑。可是巷子完全沒有岔道,越是往前跑,越是黑暗。

震動從背後逼近了。那是馬蹄聲,雄偉的戰馬才會有那種沉重有力的馬蹄聲,鐵器般的寒冷從背後像是一堵牆那樣壓迫上來,羽然覺得頭皮都麻了。姬野猛地回頭,看見了那匹銀白色的北陸駿馬,馬背上的人籠罩在黑色的皮鎧里,手裡的劍橫在馬鞍上。

「你……你幹什麼?」羽然大喊起來。

那個人拉住了戰馬,緩緩地逼近,戰馬寬闊的胸膛堵住了整條巷子。

姬野死死拉住羽然的手,全力地往前衝去。他全身都是冷汗,即使和鐵顏那樣出色的武士對決,也不曾感覺到如此可怕的壓力。直覺告訴他,後面逼過來的人是沒什麼好商量的。背後的戰馬沒有加速,只是不急不緩地追著。

黑暗的高牆盡頭忽然出現了些微的光亮,他們終於跑到了巷子的盡頭。

就在羽然覺得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兩側忽然閃出了人影,並排著用肩膀擋住了巷子的出口。他們手裡都提著狹長的武器,明顯受過訓練,動作迅速而整齊。

「狗東西!讓你在我們面前撒野!」還是孩子的聲音,對方的出手卻是狠准有力的,武器低探下去橫敲姬野的膝蓋。

那是練習長兵器用的木杆,用的是密實堅韌的臘木杆,刺出時帶著呼嘯的風聲,桿頭急震。風聲戛然而止,姬野的長槍橫掃,把長桿從中央斬成了兩段,連帶著掃在旁邊的石壁上,帶著紛飛的碎石末。

對手愕然的間隙,姬野擲出了手中的長槍。二十四斤的重槍帶起了呼嘯聲震懾了對方,圍堵在巷口的孩子們一齊趴下,姬野扯著羽然,在其中一個人的背後用力一踏,衝出了巷子口。羽然聞見了濃重的酒味,這些孩子都是喝醉了的。

姬野一把抄起落地的虎牙,側身把羽然擋在自己的身後,「你們是誰?為什麼伏擊我?」

「搶了別人的東西,還問為什麼?」騎馬的人從巷子裡面緩緩地走出。

「是你!?」姬野指著他。

那個大孩子青色的臉上在月光下帶了一道白的殺氣,凹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姬野。視線從羽然臉上掠過的時候,羽然覺得皮膚上滿是雞皮疙瘩。

「什麼東西這麼囂張?」她湊在姬野耳邊。

「東宮的武士,今天在演武場遇見的,」姬野斜著眼睛看那些孩子,「領頭的叫做幽隱,都是些廢物。」

「你才是廢物!」一個滿臉通紅噴著酒氣的孩子提著木刀出來,「一個沒名沒姓的東西,就敢來擋我們的路。知道金菊花是誰的么?是我們大哥的!輪到你來逞威風?」

「為了一朵金菊花就帶著這麼多人埋伏別人?不過是一砣黃金,給我們還沒有興趣呢!」羽然氣鼓鼓地在姬野身後回應,羽人往往比人類的身材頎長,她在姬野的肩膀上露出腦袋來,尖尖的下巴擱在姬野的肩膀上。

幽隱掃了她一眼,「我們不是找你的麻煩,不想挨打就閃到一邊去!」

觸到他的目光,羽然又是哆嗦了一下,可是依舊嘴硬,「為什麼不是你閃到一邊去?你們是喝醉了挪不動啊?我們可以幫忙踢一腳!就怕踢痛了你們汪汪叫,夜裡攪得別人都睡不安穩。」

她在語言上的天賦分明是太過了,不過在南淮城呆了一年時間,她罵人和市井街巷裡的孩子已經全無區別了,聲調裡帶著十二分的不屑與鄙夷。對面的孩子們愣了一下,一齊逼上了一步,凜然帶著殺氣。

「真的生氣了……」羽然的氣焰低了下去,縮縮腦袋湊在姬野耳朵邊,「他們會不會真的動手啊?」

「害怕就不要多話了。」姬野壓低了聲音。

「你!」他上前一步,指著馬背上的幽隱,「不服我勝了蠻族的武士,有膽子就一個人跟我對決,我輸了,賠金菊花給你。你們這麼多人擁上來,贏了也休想要我服你們!」

幽隱以滲人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金菊花?你賠得起?你以為那只是一塊金子?」

他又大聲地笑了起來,「你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跟你對決?我用得著髒了自己的手么?等到你有身份上陣當我的敵人再說,到時候我一劍砍掉你的頭,給你一個爽快!」

「給我上!」他猛地揮手。

孩子們發一聲吼,左左右右地猛攻上來。姬野猛地把羽然推了出去,剛要轉身迎戰,已經有人從側面以木刀狠狠地捅到他腰間的創口上。他痛得低嚎了一聲,隨即又有木刀劈到他的頭頂,多虧他還未卸下禁軍皮鎧的頭盔,否則那一記重擊或許已經打開了他的顱骨。

他摔倒在地上,孩子們一哄而上,有的用木刀,有的用拳頭,有的用腳。武術完全沒有了用處,姬野抱著頭在人群里閃避,羽然在後面焦急地跳著腳,她幾次想衝上去把那些人拉開,可是每一次都被用力推了回來。

「不要打傷她。」幽隱在馬背上發令,所以孩子們的木刀還沒有回過來落在羽然的身上。

圍毆的人群移到了牆邊,姬野再想閃避也是枉然,孩子們的拳腳紛亂地落了下去。羽然獃獃地看著,又低頭看見地上的一灘烏黑。不只是一灘,一灘又一灘的烏黑延伸著去向牆邊。

「血……是血!」她驚慌地大喊。

一乘霜青色的駿馬載著醉酒的商人從街口轉了過來,羽然像是逆水的人看見了稻草,她衝過去不顧一切地扯住了那個人的韁繩,「救人啊,救救他!他們這樣會打死他的,他們會打死他的!」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害怕,怕得像是有一道力量在胸口裡面要把她撕開。

看著瑩然如玉的女孩,酒醉的商客清醒過來,望著自己身後佩刀的隨從,微微沉吟著。

「東宮禁軍的事情,你們最好還是少管,」幽隱的聲音在一旁傳來,「老老實實做你們的生意!」

「禁軍!」商人和隨從的臉色都變了,像是看見瘟疫病人那樣,商人急急地拉著自己斗篷上的兜帽,把臉都遮上了,策馬就要離開。

羽然奮力地扯著他的馬,「你們去哪裡?救人啊!」

商人的馬鞭胡亂地敲打著她的手,「放開!放開!」

隨從上來矮身推了羽然一把,羽然摔倒在地。平生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從高高在上的樹梢跌落到了塵埃里,無助和凄惶一起湧上心頭,她憤怒地指著商人,「要是在寧州的土地上,我會下令把你們都殺了!」

女孩身上忽然升起的威嚴令商人和隨從都遲疑起來,不由得帶住了坐騎。

就在這個瞬間,牆邊的人群忽然散開了。他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裡面摧破了,姬野以肩膀頂著一個孩子的胸口沖了出來,他臉上都是鮮血,雙瞳像是火燒一樣明亮。孩子栽倒在地,姬野踩著他的胸口一步閃到羽然身邊。他抱起羽然的腰,一拳把商人從馬背上捅了下去,帶著羽然翻身上馬。

駿馬帶著兩個人箭一樣刺進夜色里。

一滴一滴的溫熱流到羽然的背後,她知道那是什麼,可是不敢去摸。

「你還在流血啊!」

「沒事……沒事的,」姬野在臉上摸了一把,滿手的血,「都是皮外傷,我們快走,別給這些無賴追上了。」

孩子們的木刀確實沒有給他重創,腰間鐵葉留下的反而是最糟糕的,傷口裂開了,正在不斷地流血。失血讓他眼前變得一團模糊,他覺得身上很冷,只能緊緊地抱住羽然。他並不善於騎馬,只覺得劇烈的顛簸像是要把人的靈魂從顱頂晃出來,他還是只能抱住羽然,不讓自己摔下去。

許多年之後在姬野的夢境中他依然在那匹馬的馬背上,可是他伸手去環抱,懷裡空空如也。

「啊!」羽然驚呼。

馬忽然咴咴嘶鳴著,整個直立起來了。姬野帶著羽然被整個掀下了馬背,落地的疼痛讓他的精神恢複了幾分。他撐起身體一看,赫然發現自己正在懸崖的邊上。是那匹駿馬的本能才使他們逃脫了噩運。

「怎麼會到了這裡?」

「我不知道啊!」羽然搖著頭,「我是不會騎馬的!」

「到城外了!這是黟雲山的山路,我們一路沿著山路跑上來的,」姬野握緊了槍,「我知道了,這是死路!是他們逼著我們跑這條路的,這匹是戰馬,會自己逃。」

「還有別的路么?」羽然已經聽見了急速逼近的馬蹄聲,正像姬野預料的那樣,東宮禁衛們的馬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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