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禮拜天,克利福想到林中去走走,那是個可愛的早晨,梨花李花都突然開了,到處都是奇艷的白色。

那是件殘酷的事,當這世界正在千紅萬紫的時候,克利福還得從一把輪椅里,被人扶掖著,轉到一個小車裡,但是他卻忘懷了,甚至彷彿覺得他時刻是有某種可驕的地方了。康妮看見人把他那死了的兩腿搶到適當的地方去時,還是覺得心裡難過,現在,這種工作是由波太太或非爾德擔任了。

她在馬路的上頭,那山毛櫸樹湊成的樹牆邊等著他。他坐在那卟卟響著的小車裡前進著,這車子走得象大病人似的緩慢。當他來到康妮那裡時,他說:

"克利福男爵騎在噴唾沫的駿馬上!"

"至少是在彭著鼻息的駿馬上!"她笑著說。

他停住,望了望著那褐色的,長而低的老屋。

"勒格貝的神色沒有變呢!"他說,"實在,為什麼要變呢?我是騎在人類的精神的功業上,那是勝於騎在一匹馬上的。"

"不錯,從前拍拉圖的靈魂上天去進,是乘著兩馬的戰車去的,現在定要坐福德汽車去了。"她說。"也許要坐羅斯一來斯汽車去呢:因為柏拉圖是個貴族呵!"

"真的!再也沒有黑馬受人韃和虐待了,柏拉圖決沒有夢想到我們今日會走得比他的兩條黑白駿馬更快,決沒有夢想到駿馬根本就沒有了,有的只是機器!"

"只是機器和汽油!"克利福說。

"我希望明年能夠把這老屋修整一下,為了這個,我想我得省下一千鎊左右,但是工程太貴了!"他又加上一句。

"呵,那很好!"康妮說,"只要不再罷工就好了!"

"他們再罷工又有什麼好處呢!那只是把工業,把這碩果僅存的一點點工業送上死路罷了,這班傢伙應該有覺悟了!"

"也許他們滿不在乎工業上死路呢,康妮說。

"呵,不要說這種婦人的話!縱令工業不能使他們的腰包滿溢,但是他們的肚子是要靠它溫飽的呵。"他說著,語調里奇異地帶了些波太太的鼻音。

"但是那天你不是說過你是個保守派無政府主義者嗎?"她天真地問道。

"你沒有懂我的意思么?"他反駁道,"我的意思只是說,一個人在私生活上,喜歡怎樣做怎樣想,便可以怎樣做怎樣豐想,只要保全了生命的形式和機構。"

康妮靜默地走了幾步,然後回頭說;

"這彷彿是說,一隻蛋喜歡怎樣腐敗下去,便可以怎樣腐敗下去,只要保全了蛋殼,但是蛋腐敗了是不由得不破裂的。"

"我不相信人是和蛋一樣的。"他說,"甚至這蛋是天使的蛋,也不能拿來和人相提並論,我親愛的小傳道師。"

在這樣清朗的早晨,他的心情是很愉快的,百靈鳥在園裡飛翔嗽卿著,遠遠地在低凹處的礦場,靜悄悄地冒著煙霧。情景差不多同往日,大戰前的往日一樣,康妮實在不想爭論。但是她實在也不想和克利福到林中去。她在他的小車旁走著心裡在賭著氣。

"不,"他說,如果事情處理得宜,以後不會有罷工的事了"

"為什麼不會有了。"

"因為事情會擺布得差不多罷工成了。"

"但是工人肯么?"她問道。

"我們不問他們肯不肯。為了他們自己的益處,為了救護工業,我們要當他們不留神的時候,把事情擺布好了。"

"也為了你自己的好處。"她說。

"自然啦!為了大家的好處,但是他們的好處卻比我的好處多,沒有煤礦我也能生活下去,我有其他的生計,他們卻不能;沒有煤礦他們便要挨餓的。"

他們在那淺谷的上頭,遙望著煤礦場和礦場後面那些達娃斯哈的黑頂的屋子,好象蛇似沿著山坡起著。那褐色的老教堂的鐘聲響著:禮拜,禮拜,禮拜!

"但是工人們肯讓你這樣自由擺布么?"她說。

"我親愛的,假如擺布得聰明,他們便不得不讓。"

"難道他們與你之間,不可以有互相的諒解么?"

"絕對可以的:如果他們認清了工業第一,個人次之。"

"但是你一定要自己佔有這工業么?"她說。

"我不,但是我既已佔有了,我便得佔有它。現在產業所有權的問題已成為一個宗教問題了。這是自從耶穌及聖佛蘭西斯以來就這樣的。問題並不是:將您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而是,利用您所有的一切以發展工業,面子窮人以工作,這是所以便靶靶眾生飽暖的唯一方法,把我們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那便等於使窮人和我們自己一夥兒餓餒。飢餓的世界是要不得的,甚至人人都窮困了,也不見得怎樣有趣,貧窮是醜惡的!"

"但是貧富不均又怎樣?"

"那是命,為什麼木星比海王星大?你不能轉變造化的!"

"但是假如猜忌,嫉妒和憤懣的感情一旦粹發起來……"

"但誰是君龍之首呢?"她問道。

"經營和佔有工業的人們。"

兩人間靜默了好一會。

"我覺得這些人都是些壞頭目。"她說。

"那麼他們要怎樣才算好頭目呢?

"他們把他們的頭目地位不太當一回事。"她說。

"他們對他們的地位,比你對你的男爵夫人的地位,更當作一回事呢。"他說。

"但是我的地位是人家強給我的。我自己實在不想。"她脫口而出道,他把車停了,望著她:

"現在是誰想擺脫責任?現在是誰想逃避頭目地位一如你所稱的責任。"

"但是我並不想處在什麼頭目地位呢。"她駁反道。

"咳!這是逃避責任。你已有了這種地位:這是命定的。你應該承受下去。礦工們所有的一切起碼的好處是誰給的?他們的一切政治自由,他們的教育,他們的衛生環境,他們的書籍,他們的音樂,一切一切,是誰給的?是不是礦工們給礦工們的?不!是英國所有的勒格貝的希勃萊,盡了他們的本分給的,而且他們應該繼續地給與。那便是你的責任。"

康妮聽,臉氣得通紅。

"我很想給點什麼東西。"她說,但是人們卻不允許我。現在,一切東西都是出賣的,或買來的,你所提起的那種種東西,都是勒格貝的希勃萊用高價出賣給礦工們的,你們是不給一分一毫真正的同情的,此外,我要問問,是誰把人民的天然的生活與人性奪去了,而給與這種種工業的醜惡?是誰?"

"那麼,彌要我怎樣呢?他氣得臉發青說,"難道請他們到我家裡來搶動么?"

"為什麼達娃斯哈弄成這麼醜惡,這麼骯髒?為什麼他們的生活是這麼絕望?"

"達娃斯喻是他們自己春夏秋冬成的,這是他們自由的一種表現。他們為自己做成了這美妙的達娃斯哈。他們過著他們的美妙的生活。我卻不能過他們的那種生活。一條蟲有一條蟲的活法。"

"但是你使他們為你工作,他們靠你的煤礦生活。"

"一點也不。每條蟲子找它自己的食糧,沒有一個工人是被迫為我做工的。"

他們的生活是工業化的,失望的,我們自己的也一樣。"她叫道。

"我不相信這話,你說的是騎麗的溺藻,只是矚目待斃了的殘餘的浪漫主義的話,我親愛的康妮呵,你此刻一點兒也沒有失望的人的樣了呢!"

這是真的。她的深的眼睛發著亮,兩頰紅粉粉的發燒,她充滿著反叛的熱情,全沒有失望著的頹喪樣兒,她注意到濃密的草叢中,雜著一些新出的蓮馨花,還裹著一層毛茸,她自己憤橫地奇怪著,為什麼她既然覺得克利福不對,卻又不能告訴他,不能明白地說出他在哪裡不對。

"無怪工人們都恨你了。"她說。

"他們並不恨我!"他答道。"不要弄錯了,他們並不是如你所想像的真正的人。他們是你所不懂的,而且你永不會懂的動物。不要對其他的人作無謂的幻想,過去和將來的群眾都是一樣的,羅馬暴君尼羅的奴錄和我們的礦工,或福德汽車廠的工人,是相差得微乎其微的。我說的是在煤場里和田野里工作的奴錄。這便是群眾,他們是不會變的,在群眾中,可以有個露頭角的人但是這種特殊的現象並不會使群眾改變,群眾是不能改變的。這是社會科學中最重要的事實之一。Paneeses!可是不幸地,我們今日卻用教育去替你雜要場了。我們今日的錯處.就錯在把這般群眾愛看的雜耍場大大地剷除了。並且用一點點幾的教育把這般群眾弄壞了。"

當克利福吐露著他對於平民的真正感情時,康妮害怕起來了。他的話里,有點可怖的真理在。但是這是一種殺人的真理。

看見了她蒼白的顏色和靜默的態度,克利福把小車子再次開動了。一路無言地到了園門邊,康妮把園門打開了,他重新把車子停住。

"現在我們所要執在手裡的是一條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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