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篳路藍縷 第十二章 朝議(下)

朝廷的權力鬥爭,從有了階級之分之後,就一直是歷朝歷代在管理上最大的問題。

後世的那些公司領導,為了一點小小的權利,還鬥爭的你死我活,更別說管理一個龐大的國家。

由此衍伸出來的巨大利益和人生抱負的實現的價值,是所有人都不能放棄的。

但是往小了說,這就好比一家子,皇帝就是男主人,大臣就是女主人,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哪怕夫妻再恩愛,在維護屬於自己的利益的時候,也不會相讓。

這份《大明朝廷議事法則》很明顯就是朱棣拿出來規範朝議的,這些是大臣們能接受的。

但是其背後蘊含的深層次的權力爭奪,利益爭奪,卻是大臣們不能放棄的。

哪怕如今的朱棣獨斷專行,這十幾年的皇帝當的為所欲為,但是該爭的時候還是要爭,不能連抗爭都沒有就放棄。

如果是這樣,不要說他們自己過不去這個坎,就連朱棣也會瞧不起他們。

沒有任何一個能幹的皇帝會害怕大臣們搶權,因為這代表著大臣們有自己的思想。

一個朝廷,所有人都是應聲蟲,那才是真正的危險。

所以朱棣明知道蹇義的話就是對自己的挑釁,對這份制度的不滿,卻依舊會讓他把話說完。

而且,他也不介意在某些無關緊要的地方做出一些讓步,對他們的行為表示鼓勵。

通過剛才的觀察,他就已經發現,如果說文臣們對這份法則是心不甘情不願,但是武將,勛貴們絕對支持。

蹇義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一些,開口道:「臣方才只是粗略觀閱了一遍法則,這份法則在規範廷議過程一面,確有很有效的作用,避免為了一件事,無休止地爭吵。但是將所有文武大臣限定在特定的範圍內,這就等於是自斷手足,自閉耳目。滿朝文武大臣,無不是熟讀詩書,史記之輩,皆是治國大才。可如果從今往後僅限於一目一綱,豈不是大材小用?」

朱棣笑了笑,開口問道:「愛卿乃治國大才朕知,可你會建房子嗎?」

「臣不會。但臣能知道這房子建的牢不牢固,好不好看。」

這就是這個時代文人的正常邏輯,我雖然不會,但是我比你有才,我就是比你牛掰,然後你就要聽我的。

你會建房子沒什麼了不起,你會領軍打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你會造槍炮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那些都是末節,只有書裡面的知識,做人的大義才是主要的。

朱棣嗯了一聲說道:「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觀點,當每個人都有不同意見的時候,這工匠豈不是連房子都不建了?」

蹇義回答道:「當非如此,意見不能統一,真理才越辯越明……縱有不諧,最後也有陛下親裁。」

「若每件事都要朕來決定,滿朝文武大臣要來何用?」

蹇義也很清楚,朱棣這是在偷換概念。但是最近一段時間,為了南洲利益,今天又為了太孫帶回來的銀子,一直爭吵不休,讓皇上有些厭煩了。

他開口辯道:「臣等站在這裡的作用,一是替陛下將恩澤廣施天下,二是讓陛下在做出決策之前,知道為何要這樣做,這樣做的好處是什麼,目的是什麼。臣自知這些時日陛下失望,但萬般事務總有塵埃落定之日。」

朱瞻基在一邊聽的連連讚歎,他當然不是贊同蹇義的所有話,但是他對大臣的定位的確很精確。而且此人的思路和智慧都是非常厲害的。

如今的大明的確沒有分工明確的基礎,因為專業人才不夠。

一個國家的發展基礎絕對不是底層不識字的百姓,而是有知識基礎的人才。

這個知識不一定是儒學文才,可以是數學人才,可以是工匠,可以是物理學家,甚至可以是賬房等等,只有他們的研究,他們的發明,他們的改進,才是推動社會發展的重要基礎。

但是大明現在根本沒有這麼多的專業人才。

一千多年來,儒家對其他行業的大力壓制,導致了國家的治理只能靠嘴炮,只能靠過去的歷史經驗。

這也是東方在兩千多年的發展過程中,基本停滯不前,一個又一個的朝代更迭,卻形成一代又一代的循環的主要原因。

儒生講究的博學廣才,雖然這個博,這個廣只限於儒學的範圍之內。

他們對什麼事都有隻知道皮毛的經驗,卻不知道這些知識體系背後的形成原因,更不知道該如何拓展。

不,他們根本不允許拓展,只能向古人學習,古人就是神,就連懷疑古人錯了都不行。

任何改變都是對信仰的褻瀆,對古人的不敬。

因為,他們也想成為「古人」。

就連朱棣這個皇帝其實也是這樣,他現在要西征,為的就是一個身前身後名。

但是現在,為了解決問題,他毫不客氣地說道:「那要拖到什麼時候?難道僅僅為了一些銀子的分配,你們要吵到明年?你們誰有夏尚書精通賬目?你們誰有夏尚書對大明的財政了解?你們誰有夏尚書更能清楚大明哪裡更需要銀子?但是為了一己之利,或者說為了一個部門的利益,卻忽視了大明的整體利益!在你們看來,到最後你們相互妥協,各自分到一些銀子,明年的公費更寬鬆一點,就是好的。但是對朕來說,對大明來說,這卻是最大的浪費!」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連被朱棣維護的夏元吉這個時候也覺得羞恥,他跪下俯首道:「陛下,都是臣無能……」

「平身……」朱棣嘆了口氣,就坡下驢道:「此法則是必須要推行的,不過蹇尚書你的意見也很中肯,將大臣們限定在一目一綱,確有些因噎廢食,朕可允許凡在大朝會期間,大臣仍然有建議之權。」

這是一種妥協,不讓現在的大臣們說話,那比殺了他們還要嚴重。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諫言啊!

除了像夏元吉這樣當了十幾年戶部尚書的,像宋禮,吳中這樣原本在年輕時候研究過修建築,修河渠的,大明哪有那麼多的專業人才?

就連吳中這個「建築專家」,因為有功,晉陞刑部尚書。而他這個工部的專業人才,到了刑部,連案卷都不會看,更別說斷案了。

在工部尚書之前,他還擔任過北平布政使,大理寺右寺左少卿,右都御史,資善大夫,然後才是工部尚書。

就在永樂十五年,朱瞻基出海的那一年,也是他擔任刑部尚書的第二年,整個刑部沒有判決一起死刑。

一個超級大國的執法機構,竟然沒有判決一起死刑,這恐怕是整個歷史上都沒有的。

朱棣為之大怒,差點要把他削職為民,後來把他叫來大罵了一番,他才含淚將幾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判了死刑。

而他卻在民間獲得了「愛民如子」,「活菩薩」的美譽。

以他建築專家的身份來說,他最適合的就是工部的官員。以他心善的性格來說,刑部尚書根本不適合他。但是他這樣的外行,偏偏坐在了刑部尚書的位置上。

而像他這樣的人,整個朝廷比比皆是。論起專業來,除了太醫院的醫生,工部的工匠,刑部的捕頭,這個國家幾乎沒有專業人才。

所有人擔任不同的官職,唯一需要做的,不是加深自己的專業素養,而只是看前面人怎麼做的,然後照葫蘆畫瓢。

朱棣一開始也不覺得有什麼錯,但是跟朱瞻基就專業問題需要專業人士來處理進行了幾次討論,才發覺這裡面的好處。

但是關鍵問題還是,根本沒有需要的人才。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選拔制度的問題。

那些內監的財會人員,甚至大商戶家裡的賬房,隨便哪一個出來,恐怕都比戶部一大半官員要強。

那些官員除了飲酒作樂,拉攏關係,揣測上意,許多簡直都是廢物,他們離開了小吏根本連本職工作都做不好。

但是偏偏是他們身居高位,坐享其成,還要指點江山。

現在,朱棣妥協,同意大朝會上給他們這個機會。

不讓他們指點還不行,因為他們就剩這點作用了。

這看似一件小事,卻涉及到整個國家的方方面面,從教育制度,到人們的意識,都需要改革。

這可比朱瞻基研究內燃機,推進工業革命還要難的多。

而這個時候,諸位大臣看到朱棣「退讓」,心裡也舒服了起來,臉上一個個輕鬆了許多。

這幸虧是朱棣,哪怕就是朱瞻基登基當了皇帝,想要讓大臣們輕易讓步,也是不可能的。

因為朱棣用幾十年的時間殺了無數人換來的「尊重」。

蹇義臉上也輕鬆了起來,面對這樣一個強勢的大帝,想要爭權,還不能得罪他,要吹捧他,蹇義也難啊!

蹇義一躬身,這才又說道:「朝中大臣大多並無私怨,卻因為朝政分歧,導致水火不容。故此法則限定就事論事,乃是明政。只是若當時的決定是錯誤的,難道就不能反悔了嗎?曾子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