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5

炎帝姓姜……姜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游牧先入中部。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西羌……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

——《後漢書·西羌列傳》

這年初冬的第一場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氣中的濕潤,原野變得寒冷而清新。一離開夏季新草場,喧鬧的營地已成往事,每個小組又相隔幾十里,連狗叫聲也聽不見了。冬草茂密的曠野,一片衰黃,荒涼得宛如同寸草不生的大漠高原。只有草原的天空仍像深秋時那樣湛藍,天高雲淡,純凈如湖。草原雕飛得更高,變得比鏡面上的銹斑還要小。它們抓不到已經封洞的旱獺和草原鼠,只好往雲端上飛,以便在更大視野里去搜尋野兔,而會變色的蒙古野兔躲藏在高高的冬草里,連狐狸都很難找到它們。老人說過,每年冬季,會餓死許多老鷹。

陳陣從團部供銷社買回一捆粗鐵絲,補好了被小狼咬破抓破的柳條車筐。又花了一天的時間,在車筐裡面貼著筐壁密密地擰編了一層鐵絲格網,還編了一個網蓋。鐵絲很粗,比筷子細不了多少,用老虎鉗得兩隻手使勁才能夾斷鐵絲。他估計小狼就是再咬壞一顆狼牙,也不可能咬開這個新囚籠,反正粗鐵絲有的是,可以隨破隨補。在冬季,大雪將蓋住大半截的牧草,牲畜能吃到的草大大減少。所以,冬季游牧就得一個月搬一次家,當牛羊把一片草場吃成了白色,就要遷場,把畜群趕往黃色雪原,而把封藏在舊草場雪底下的剩草,留給會用大馬蹄刨雪的馬群吃。冬季游牧每次搬家,距離都不遠,只要移出上一次羊群吃草的範圍便可,一般只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小狼再能折騰,要想在半天之內咬破牢籠,幾乎不可能。陳陣舒了一口氣,他苦思苦想了半個月,總算為小狼在冬季必須頻頻搬家,這件生死攸關的大事想出了辦法。

游牧的確能逼出人的智慧。陳陣和楊克也想出了請狼入籠的法子:先在地上用加蓋的車筐扣住小狼,然後再把牛車的車轅抬起來,把車尾塞到車筐底部,再把車筐連同小狼斜推上車,最後把車放平,再把車筐緊緊拴在車上。這樣就可以讓小狼安全上車,既傷不了人,也傷不了它自己。搬到新營盤下車時,就按相反的順序做一遍即可。兩人希望能用這種方法堅持到定居,到那時就給小狼建一個堅固的石圈,就可以一勞永逸,朝夕相守了。然後把小母狗和它放在一起養,它們本來就是一對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小夥伴,以後天長日久肯定能創造感情的結晶——一窩又一窩狼狗崽。那可是真正的草原野狼的後代。

陳陣和楊克經常坐在小狼的旁邊,一邊撫摸著小狼,倆人一邊聊天。這時小狼就會把它的脖頸架在他或他的腿上,豎起狼耳,好奇地聽他倆的聲音。聽累了,它就搖著頭,轉著脖子在人的腿上蹭痒痒。或者仰面朝天,後仰脖子,讓他倆給它抓耳撓腮。兩人憧憬著他們和小狼的未來,楊克抱著小狼,慢慢給它梳理狼毛,說:如果將來小狼有了自己的小狼狗,它就肯定不會逃跑了,狼是最顧家的動物,所有公狼都是模範大丈夫,不是小丈夫,只要沒有野狼來招引它,咱們就是不拴鏈子,讓它在草原上玩兒,它自個兒也會回窩的。

陳陣搖頭說:如果那樣,小狼就不是狼了,我可不想把它留在這兒……我一直夢想著有一條真正的野狼朋友。假如我騎馬跑到西北邊防公路旁邊的高坡上,朝路那邊的深山高聲呼叫:小狼、小狼、開飯嘍!它就會帶著全家,一群真正的草原狼家族,撒著歡兒朝我跑過來,它們的脖子上都沒有鎖鏈,它們牙齒鋒利,體魄強健,可它們會跟我在草地上打滾兒,舔我的下巴,叼住我的胳膊,卻不使勁兒真咬我……可是自從小狼沒了鋒利的狼牙,我的幻想真就成了夢想了……

陳陣輕輕地嘆氣道:唉,我真是不死心啊。這些日子我又產生了新的幻想,我幻想自己成了一個牙科醫生,重新給小狼鑲上了四根鋒利的鋼牙,然後到明年開春,小狼完全長成大狼以後,就悄悄把它帶到邊防公路,把它放到外蒙的大山裡去。那裡有狼群,沒準它的狼爹白狼王,已經殺出一條血路,開闢了新的根據地。聰明的小狼一定能找到它的父王的,只要近距離接觸,白狼王就能從小狼身上嗅出自己家族的血緣氣味,接納咱們的小狼。小狼有了四根鋒利鋼牙的武裝,肯定能在那邊的草原打遍天下無敵手。說不定過幾年白狼王會把王位交給咱們的小狼。這條小狼絕對是額侖草原最優秀的狼種,個性倔強又絕頂聰明,本來它就應該是下一代狼王的。如果小狼殺回蒙古本土,那裡地廣人稀,才只有200萬人口,是真正崇拜狼圖騰的精神樂土,而且又沒有恨狼滅狼的農耕勢力,那裡遼闊廣袤的大草原才真是咱們小狼的英雄用武之地……我真是罪過啊,毀了這麼出色的小狼的錦繡前程……

楊克痴痴地望著邊境北方的遠山,目光漸漸黯淡下去。嘆了口氣說道:你的前一個夢想,你要是再早十年來草原的話,還真沒準能夠實現。可是後一個夢想,看來是實現不了啦。你上哪兒去搬來一套貴重的牙醫設備,連旗里醫院都沒有。老牧民鑲牙還得上800里遠的盟醫院呢。你敢抱著一條狼,上盟醫院嗎?別再幻想下去了,再這麼下去,你就要成為蒙古草原的祥林嫂了,嘮叨的原因都是狼,可你的立場全在狼這邊了……唉,咱倆還是面對現實吧。

回到現實中,陳陣和楊克最牽掛的還是小狼的傷,它的四隻爪掌的傷口已經痊癒,而那顆烏黑的壞牙越發鬆動,牙齦也越來越紅腫。小狼已不敢像從前那樣拚命撕扯食物,有時它貪吃忘了牙疼,猛地撕扯,會一下子疼得鬆開食物,張大嘴倒吸涼氣,並不斷舔吮傷牙,直到疼勁兒過去,才敢用另一側的牙慢慢撕咬。

更讓陳陣感到不安的是,小狼咽喉內部的傷口,也一直沒有癒合。他連續在肉食上塗抹

雲南白藥,讓小狼吞下,傷口倒是不再流血,但小狼進食時吞咽依然困難,而且經常咳嗽。陳陣不敢請獸醫,只好借了幾本獸醫書,獨自慢慢琢磨。

作為過冬肉食的牛羊已經殺完凍好。陳陣的蒙古包四個人,按照牧場的規定,整個冬季每人定量是六隻大羊,共24隻,四個人還分給了一頭大牛。知青的糧食定量仍沒有減下來,還是每人每月30斤。而牧民的肉食定量與知青相同,但糧食只有19斤。這樣,陳陣包的肉食,就足夠人吃、狗吃和狼吃的了。而且,在冬季,羊群中時常會有凍死病死的羊,人不吃,就都可以用來喂狗和喂狼。陳陣再也不用為小狼的食物操心了。陳陣和高建中把大部分凍好的肉食儲存到小組的庫房裡,庫房是三間土房,建在小組的春季草場,是到團部去的必經之路。蒙古包只留下一筐車的肉食,吃完了再到庫房裡去取。

草原冬季日短,每天放羊只有六七個小時,僅是夏季放牧時間的一半多一點,除了刮白毛風那種惡劣天氣之外,冬季卻是羊倌牛倌們休養生息的好日子。陳陣打算陪伴著小狼,好好讀書和整理筆記。他等著欣賞小狼在漫天大雪中不斷上演新的精彩好戲。陳陣相信狼的桀驁、智慧和神秘是草原戲劇的噴涌源泉,小狼一定不會讓他這個最痴迷的狼戲戲迷失望的。

在漫長寒冷的冬季,逃出境外的野狼們將面臨嚴酷幾倍的生存環境,可他的小狼卻生活在肉食可以敞開供應的游牧營地旁。小狼的冬毛已經長齊,好像猛地又長大了一圈,完全像條大狼了。陳陣把手掌插進小狼厚密的狼絨里,不見五指,還能感到狼身上小火爐似的體溫,比戴什麼手套都暖和。小狼還是不願接受「大狼」的名字,叫它「大狼」它就裝著沒聽見,叫它小狼,它就笑呵呵地跑來蹭你的腿和膝蓋。小母狗經常跑進狼圈和小狼一起玩,小狼也不再把它的「童養媳」咬疼了,還常常把小母狗騎在胯下,練習本能動作,親昵而又粗暴。楊克笑眯眯地說:看來明年有門兒了……

第三場大雪終於站住。陽光下的額侖草原黃白相間,站起來看,是一片黃白色的雪原,坐下來看,卻是一片金色的牧場。嘎斯邁牧業小組將像一個原始草原部落,逐漸往遼闊而蠻荒的草原深處遷徙。陳陣又要帶著小狼搬家了,去往另一處沒有外人干擾、與世隔絕的冬季針茅草場。

陳陣和高建中帶上兩把鏟雪的木杴,裝了滿滿一車干牛糞,和兩車搭羊圈用的活動柵欄和大圍氈,趕著牛車先去新營盤打前站,鏟羊圈。兩人用了大半天時間,堆出四大堆雪,鏟清了羊圈、牛圈、狼圈和蒙古包地基,又卸了車。下午趕著三輛空牛車往回走的時候,陳陣心情很愉快,這樣一來,順便就把裝運小狼的空車也騰出來了。

第二天早晨,三個人拆卸了蒙古包,裝車拴車,最後又順利地把小狼扣進囚籠,推上囚車,綁好拴緊。小狼憤怒地咬了幾口鐵絲壁網,牙疼得使它不敢再咬。牛車一動,小狼又驚恐地低著頭,縮著脖,半蹲著後半身,夾著尾巴,一動不動地在牛車上站了半天,一直站到新營盤。

陳陣把小狼安頓好了以後,給小狼一頓美餐——大半個煮熟的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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