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

四九四年,魏孝文帝率領貴族、文武百官及鮮卑兵二十萬,自平城遷都洛陽。這些人連同家屬和奴隸,總數當不下一百萬人。

…………

隋唐時期居住在黃河流域的漢族,實際是十六國以來北方和西北方許多落後族與漢族融

化而成的漢族。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二編

朱子語類壹壹陸歷代類叄云:唐源流出於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一場冷冷的秋雨,突然就結束了內蒙高原短暫的夏季,也凍傷了草原上的狼性蚊群。陳陣出神地望著靜靜的額侖草原,他懂得了蚊群和狼群之所以如此瘋狂的原因——草原的夏季短,而秋季更短,一過了秋季,就是長達半年多的冬季。這是草原上那些不會冬眠的動物的死季,就連鑽入獺洞的蚊子都得凍死大半。草原狼沒有一身油膘和厚毛根本過不了冬,草原的嚴冬將消滅大部分瘦狼、老狼、病狼和傷狼。所以蚊群必須抓緊這個生長的短季,拚命抽血,竭力搶救自己生命而瘋狂攻擊;而狼群,更得以命拼食,為自己越冬以及度過來年春荒而血戰。

分給陳陣包的一匹死馬駒,還剩下已經發臭的兩條前腿和內臟。小狼又飽飽地享受了一段豐衣足食的好時光,而且剩下的肉還夠它吃幾天。小狼的鼻子告訴它自己:家裡還有存糧。所以,這些日子它一直很快樂。小狼喜歡鮮血鮮肉,但也愛吃腐肉,甚至把腐肉上的肉蛆也津津有味吞到肚子里去。連高建中都說:小狼快成咱們包的垃圾箱了,咱們包大部分的垃圾都能倒進小狼的肚子里。

最使陳陣驚奇的是,無論多臭多爛多髒的食物垃圾吃進小狼的肚子,小狼也不得病。陳陣和楊克對小狼耐寒、耐暑、耐飢、耐渴、耐臭、耐臟和耐病菌的能力佩服之極。經過千萬年殘酷環境精選下來的物種真是令人感動,可惜達爾文從沒來過內蒙額侖草原,否則,蒙古草原狼會把他徹底迷倒,並會加上長長的一章。

小狼越長越大,越長越威風漂亮,已經長成了一條像模像樣的草原狼了。陳陣已經給它換了一根更長的鐵鏈。陳陣還想給它更換名字,應該改叫它「大狼」了。可是小狼只接受「小狼」的名號,一聽陳陣叫它小狼,它會高高興興跑到跟前,跟他親熱,舔他的手,蹭他的膝蓋,撲他的肚子,還躺在地上,張開腿,亮出自己的肚皮,讓陳陣給它撓痒痒。可是叫它「大狼」,它理也不理,還左顧右盼東張西望,以為是在叫「別人」。陳陣笑道:你真是條傻狼,將來等你老了,難道我還叫你小狼啊?小狼半吐著舌頭,呵呵傻樂。

陳陣對小狼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很欣賞,最近一段時間他尤其喜歡玩小狼的耳朵。這對直直豎立的狼耳,挺拔、堅韌、乾淨、完整和靈敏,是小狼身體各部最早長成大狼的標準部件,已經完全像大狼的耳朵了。小狼也因此越來越具有草原狼本能的自我感覺。陳陣盤腿坐到狼圈裡,跟小狼玩的時候,總是去摸它的耳朵,但小狼好像有一個從狼界那兒帶來的條件,必須得先給它撓耳朵根,撓脖子,直到撓得它全身痒痒哆嗦得夠了,才肯讓陳陣玩耳朵。陳陣喜歡把小狼的耳朵往後摺疊,然後一鬆手,那隻狼耳就會噗地彈直,恢複原樣。如果把兩隻耳朵都後折,再同時鬆手,但兩耳絕不會同時彈直,而總是一前一後,發出噗噗兩聲,有時能把小狼驚得一愣,好像聽到了什麼敵情。

這對威風凜凜的狼耳,除了二郎以外,令家中所有的狗十分羨慕、嫉妒甚而敵視。陳陣不知狗耳和狼耳的軟骨中,是否也有「骨氣」的成份?狗祖先的耳朵也像狼耳一樣挺拔,可能後來狗被人類馴服以後,它的耳朵便耷拉下來,半個耳朵遮住了耳窩,聽力就不如狼靈敏了。遠古的人類可能不喜歡狗的野性,於是經常去擰它的耳朵,並且耳提面命,久而久之,狗的耳朵就被人擰軟了,耳骨一軟,狗的「骨氣」也就走泄,狗最終變成了人類俯首帖耳的奴僕。蒙古馬倌馴生馬首先就得擰住馬耳,按低了馬頭,才能備上馬鞍騎上馬;中國地主婆也喜歡擰小丫環的耳朵。一旦被人擰了耳朵,奴隸或奴僕的身份就被確認下來。

小狼的耳朵使陳陣發現耳朵與身份地位關係密切。比如,強悍民族總喜歡去擰非強悍民族的耳朵,而不太強悍的民族又會去擰弱小民族的耳朵。游牧民族以「執牛耳」的方式,擰軟了野牛、野馬、野羊和野狗的耳朵,把它們變成了奴隸和奴僕。後來,強悍的游牧民族又把此成功經驗用於其他部族和民族,去擰被征服地的民族的耳朵,佔據統治地位的集團去擰被統治民族的耳朵。於是人類世界就出現了「牧羊者」和「羊群」的關係。劉備是「徐州牧」,而百姓則是「徐州羊」。世界上最早被統治集團擰軟耳朵的人群就是農耕民族。直到如今,「執牛耳」仍然是許多人和集團孜孜以求的目標。「執牛耳」還保存在漢族的詞典里,這是漢族的游牧祖先傳留給子孫的遺產,然而,北宋以後的漢族卻不斷被人家執了「牛耳」。如今,「執牛耳」的文字還在,其精神卻已走泄。現代民族不應該去征服和壓迫其他民族,但是,沒有「執牛耳」的強悍征服精神就不能捍衛自己的「耳朵」。

這些日子,陳陣常常望著越來越頻繁出現的兵團軍吉普揚起的沙塵,黯然神傷。他是第一批也許是最後一批實地生活和考察內蒙古邊境草原原始游牧的漢人。他不是浮光掠影的記者和採風者,他有一個最值得驕傲的身份——草原原始游牧的羊倌。他也有一個最值得慶幸的考察地點——一個隱藏在草原深處,存留著大量狼群的額侖牧場。他還養了一條親手從狼洞里掏出來的小狼。他會把自己的考察和思考深深地記在心底,連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他都不會忘記。將來,他會一遍一遍地講給朋友和家人聽,一直堅持到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可惜,炎黃子孫離開草原祖地的時間太久,草原原始古老的游牧生活很快就要結束,中國人今後再也不能回到原貌祖地來拜見他們的太祖母了……

陳陣久久地撫摸著狼耳。他喜歡這對狼耳,因為小狼的耳朵是他這幾年來所見過的惟一保存完整的狼耳。兩年多來,他所近距離見過的活狼、死狼、剝成狼皮或狼皮筒上的狼耳朵,無一例外都是殘缺不全的。有的像帶齒孔的郵票,有的沒有耳尖,有的被撕成一條一條,有的裂成兩瓣或三瓣,有的兩耳一長一短,有的乾脆被齊根斬斷……越老越兇猛的狼耳就越「難看」,在陳陣的記憶里,實在找不到一對完整挺拔毫毛未損的標準狼耳。陳陣忽然意識到,在殘酷的草原上,殘缺之耳才可能是「標準狼耳」。

那麼,小狼這對完整無缺的狼耳就不是標準狼耳了嗎?陳陣心裡生出一絲悲哀。他也突然意識到,小狼耳朵的「完整無缺」恰恰是小狼最大的缺陷。狼是草原鬥士,它的自由頑強的生命是靠與兇狠的兒馬子、兇猛的草原獵狗、兇殘的外來狼群和兇悍的草原獵人生死搏鬥而存活下來的。未能身經百戰、招搖著兩隻光潔完美的耳朵而活在世上的狼還算是狼嗎?陳陣感到了自己的殘忍,是他剝奪了小狼的草原狼勇士般的生命,使它變成徒有狼耳而無狼命,生不如狗的囚徒。

是否把小狼悄悄放生?放回殘酷而自由的草原,還它以狼命?可陳陣不敢。自從他用老虎鉗夾斷了小狼的四根狼牙的牙尖後,小狼便失去了在草原自由生存的武器。小狼原來的四根錐子般鋒利的狼牙,如今已經磨成四顆短粗的圓頭鈍牙,像四顆豎立的雲豆,連狗牙都不如。更讓陳陣痛心的是,當時手術時儘管倍加小心,在夾牙尖時並沒有直接傷到牙髓管,但是,陳陣手中的老虎鉗還是輕微地夾裂了一顆牙齒,一條細細的裂縫伸進了牙髓管。過了不久以後陳陣發現,小狼的這顆牙齒整個被感染,牙齒顏色發烏,像老狼的病牙。後來陳陣每次看見這顆黑牙,心裡就一陣陣地絞痛,也許到不了一年,這顆病牙就會脫落。狼牙是草原狼的命根,小狼若是只剩下三顆鈍牙,連撕食都困難,更不要說是去獵殺動物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陳陣已絕望地看清了自己當初那個輕率決定的嚴重後果——他將來也不可能再把小狼放歸草原,他也不可能到草原深處去探望「小狼」朋友了。陳陣那個浪漫的幻想,已被他自己那一次殘忍的小手術徹底斷送。同時也斷送了這麼優秀可愛的一條小狼的自由。更何況,長期被拴養的小狼,一點兒草原實戰經驗也沒有,額侖草原的狼群會把它當成「外來戶」毫不留情地咬死。一個多月前陳陣在母狼呼喚小狼的那天夜裡,沒有下決心把小狼放生,他為此深深自責和內疚。陳陣感到自己不是一個合格和理性的科研人員,幻想和情感常常使他痛恨「科研」。小狼不是供醫用解剖的小白鼠,而是他的一個朋友和老師。

草原上的人們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內蒙生產建設兵團的正式到來。畢利格、烏力吉和蒙古老人們的聯名信起了作用,兵團決定,額侖草原仍是以牧為主,額侖寶力格牧場改為牧業團,以牧業為主,兼搞農業。而其它大部分牧場和公社則改為農業團,蒙古草原出產最著名的烏珠穆沁戰馬的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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