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

在我們的血液里,特別是在君主和貴族的血液里,潛伏著游牧精神,無疑它在傳授給後代的氣質中占著很大的部分,我們必須把那種不斷地急於向廣闊地域擴張的精神也歸根於這部分氣質,它驅使每個國家一有可能就擴大它的疆域,並把它的利益伸展到天涯海角。

——(英)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

巴圖和張繼原一連換了四次馬,用了兩天一夜的時間,才順著風將馬群抽趕到新草場西北邊的山頭。山頭的風還不小,他倆總算不必擔心馬群再掉頭頂風狂奔。兩人累得腿胯已僵在馬鞍上了,幾乎下不了馬,喘了好幾口氣才滾鞍落地,癱倒在草坡上,鬆開領扣,讓山風灌滿單袍,吹吹汗水濕透的背心。

西北是山風吹來的方向,東南是大盆地中央的湖水,整群馬散在渾圓的山頭上。全身叮滿黃蚊的馬群,既想頂風驅蚊又想飲水,焦躁不安,猶豫不決。馬群痛苦疲憊地在坡頂轉了兩三圈以後,幾匹最大家族的兒馬子長嘶了幾聲,還是放棄了風,選擇了水。馬群無奈地朝野鴨湖奔去,千百隻馬蹄攪起草叢中的蚊群,瘋狂飢餓的新蚊順風急飛,撲向汗淋淋的馬群,又見縫插針地擠進一層。群馬被扎刺得又踢又咬,又驚又乍,跑得七倒八歪,全像得了小兒麻痹症。

巴圖和張繼原見馬群衝下山,不等繫上領扣便睡死過去。蚊群撲向兩人的脖子,但此時,蚊子即便有錐子那樣大的嘴針,也扎不醒他們了。兩人自從蚊災降臨,七天七夜沒有連續睡過三小時。蚊災下的馬群早已成了野馬、病馬和瘋馬,不聽吆喝,不怕鞭子,不怕套馬杆,甚至連狼群也不怕。無風時整群馬集體亂抽風,有風時,便頂風狂奔。前幾天,馬群差點叛逃越境,要不是風向突變,他倆可能這會兒還在邊防站請求國際交涉呢。有一天夜裡,兩人費盡心力剛把馬群趕到自己的草場,蚊群一攻,馬群大亂,竟然分群分族分頭突圍出去。兩人又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將十幾個大小家族圈攏到一起,但是數了數兒馬子,發現還是丟了一個小家族共20多匹馬。巴圖讓張繼原獨守馬群,自己換了一匹快馬,又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在80多里以外的沙地里找到馬群。可是這群馬中的馬駒子已經一匹不剩,狼群也已被蚊群逼瘋了,拚命殺馬,補充失血,巴圖連馬駒子的馬蹄和馬鬃都沒有找到。

馬群裹攜著沙塵般的蚊群沖向野鴨湖。被蚊群幾乎抽幹了血,渴得幾乎再也流不出汗的馬群,撲通撲通躍入水中。它們沒有急於低頭飲水,而是先借水驅蚊——馬群爭先恐後往深水裡沖,水沒小腿,小腿不疼了;水淹大腿,大腿上的吸血鬼見鬼去了;水浸馬肚,馬肚上來不及拔出針頭的血蚊被淹成了孑孓。馬群繼續猛衝,被馬蹄攪混了的湖水終於淹沒了馬背。湖水清涼,殺蚊又剎癢,群馬興奮長嘶,在湖水中拚命抖動身體,湖面上漂起一層糠膚一樣的死蚊。

馬群終於吐出一口惡氣,紛紛開始喝水,一直喝到喝不動為止。然後借著全身的泥漿保護層,走回到水觸肚皮的地方,站在水裡昏昏欲睡,沒有一點聲音,連個響鼻也懶得打。湖面上的馬群集體低頭靜默,像是在開追悼會,悼念那些被蚊狼合夥殺掉的家族成員。山頭上的馬倌和湖裡的馬群都一同死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人馬幾乎同時被餓醒。人和馬已經幾天幾夜沒吃什麼東西了。巴圖和張繼原掙紮起來跑到一個最近的蒙古包,灌飽了涼茶和酸奶湯,吃飽了手把肉,又睡死過去。馬群被餓得上岸吃草,強烈的陽光很快曬裂了馬身上的泥殼保護層,蚊群又見縫插針。湖邊的牧草早已被牛羊啃薄,為了不被餓死,積攢體力與狼拚命,馬群只好重返茂密的草坡,一邊吃草一邊繼續忍受蚊群的轟炸。

全隊的幹部都在畢利格家裡開會。老人說:天上的雲不厚也不薄,雨還是下不來,夜裡更悶,這幾天蚊子真要吃馬群了。隊里各個畜群的人手都不夠,羊群剛剛出了事,實在無法抽調人力把馬倌換下來休息。包順貴和畢利格老人決定,抽調場部的幹部來放羊,替換出的羊倌和隊里半脫產的幹部,再到馬群去替換小馬倌和知青馬倌,一定要頂過蚊災狼災最重的這段災期。

已經睏乏虛弱之極的張繼原,卻像一頭拉不回頭的犟牛,無論如何不肯下火線。他明白,只要能頂過這場大災,他從此就是一個在蒙古草原上可以獨當一面的合格馬倌了。陳陣和楊克都給他鼓勁,他倆也希望在養狼的知青蒙古包里能出一個優秀的馬倌。

下午,天氣越來越悶,大雨下不來,小雨也沒希望。草原盼雨又怕雨,大雨一下,打得蚊子飛不動,但是雨後又會催生更多的蚊群。吸過狼血的蚊子越來越多,它們產下的後代更具有狼性和攻擊性。額侖草原已變成人間地獄,張繼原抱定了下地獄的橫心,和草原大馬倌們一起衝進草甸。

畢利格老人帶著巴圖和張繼原,將馬群趕向西南六七十里的沙地,那裡草疏水少,蚊群相對少一些。馬群距邊境有近百里的緩衝地段,大隊其它三群馬也按照畢利格的指揮調度,分頭從原駐地向西南沙地快速轉移。

老人對張繼原說:西南沙地原來是額侖草原上好的牧場,那時候那兒有小河,有水泡子,牧草也壯,養分大,牲畜最愛吃。牛羊不用把肚皮吃成大水桶,也能噌噌地上膘。老人仰天長嘆:才多少年啊,就成這副模樣了,小河連條幹溝也沒剩下,全讓沙子給埋了。

張繼原問:怎麼會這樣子的呢?

老人指了指馬群說:就是讓馬群給毀的,更是讓內地的人給毀的……那時候,剛解放,全國沒多少汽車,軍隊需要馬,內地種地運輸需要馬,東北伐木運木頭也需要馬,全國都需要馬,馬從哪兒出?自然就跟蒙古草原要啦。為了多出馬,出好馬,額侖牧場只好按照上面命令把最好的草場拿來放馬。內地人來選馬、試馬、買馬,也都在這片草場。人來馬往,草

場快成了跑馬場了。從前幾百年,哪個王爺捨得把這塊草場養馬啊。幾年下來馬群一下子倒是多了,可是,這大片草場就成了黃沙場了。如今這塊大沙地就剩下一個好處,蚊子少,到大蚊災的時候,是馬群躲蚊子的好地方。可是,烏力吉早就下令,不到活不下去的時候,誰也不能再動這片沙地草場。他是想看看沙地要多少年才能變回原來的草場。今年災大,馬群是活不下去了,老烏也只好同意馬群進去。

張繼原說:阿爸,現在汽車拖拉機越造越多,打仗也用坦克快不用騎兵了,往後不需要那麼多馬了,再過些年草場是不是會好起來?

老人搖著頭說:可是人和拖拉機多了更糟。戰備越來越緊張,草原上就要組建生產建設兵團,已經定下來了。大批的人和拖拉機就要開進額侖草原了。

張繼原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他憋足的滿腔豪情頓時泄了一半。他沒有想到傳聞中的建設兵團來得如此神速。

老人又說:從前草原最怕農民、鋤頭和燒荒,這會兒最怕拖拉機。前些日子老烏招呼額侖的老牧民聯名給自治區寫了信,請求不要把額侖牧場變成農場。誰不知道管不管用?包順貴這些日子高興得不行,他說讓這麼大的一片地閑著,光長草不長莊稼,實在是太浪費了,早晚得用來……廣……廣積糧什麼的……

張繼原心中暗暗叫苦,到拖拉機時代,以草為生的民族和除草活命的民族之間的深刻矛盾,終於快結束了,東南農耕風終於要壓倒西北游牧風了,但到最後,西北黃沙巨風必將覆蓋東南……

暮色中四群馬開進了白音高畢沙地,方圓幾十里全是濕沙,沙地上東一叢西一叢長著旱蘆旱葦、蒺藜狼毒、地滾草、灰灰菜、駱駝刺,高高矮矮,雜亂無章。亂草趁著雨季拚命拔高,長勢嚇人。這裡完全沒有了草原風貌,像是內地一片荒蕪多年的工地。畢利格老人說:草原只有一次命,好牧草是靠密密麻麻的根來封死賴草的,草根毀了以後,就是賴草和沙子的地盤了。

馬群漸漸深入沙地。馬不吃夜草不肥,可這裡實在沒有多少馬可吃的草。但沙地上的蚊子確實出奇的少,畢竟可以讓馬休息,讓蚊子少抽一些血了。

包順貴和烏力吉騎馬奔來。畢利格老人對他們說:只能這樣了,夜裡就讓馬餓著,等天亮前下露水的時候把馬群趕到草甸里去吃草,蚊子一上來再把馬群趕回來。這樣雖說保不了膘,但是可以保住命。

包順貴鬆了一口氣說:還是你們倆的門道多,馬群總算有了活路。這兩天快把我嚇出病來了。

烏力吉仍然緊鎖眉頭,說:我就怕狼群早就在這兒等著馬群了,人能想到的事,狼群還能想不到?

包順貴說:我已經給馬倌們多發了子彈,我還正愁找不著狼呢,狼來了更好。

張繼原陪著三位頭頭登上沙地最高坡,四處觀察。畢利格老人也有些擔心地說:今年雨水大,這些耐旱的大草棵,長這麼高,狼正好藏身,難防啊。

包順貴說:一定得讓所有馬倌勤喊,勤走動,勤打手電筒。

老人說:只要穩住馬群不亂跑,兒馬子就能對付狼。

兩輛輕便馬車也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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